《皆如云烟》 第三章 免费试读

盛云楼说的是错的，和萧随风在山上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幸福。

她在姑妈家起居用度虽不及以前，但好歹是不愁吃不愁穿地度过了战乱。

她自幼不知饥寒，又常常读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久而久之，便觉得能与心上之人共渡难关朝夕与共，就是天大的幸福。

却不知这一个「难」字便拆散了多少鸳鸯，洞悉了多少人心。

否则，她又为何选择了抛弃萧随风，一个人离开了呢？

最难的问题是药。

萧随风受了很重的伤，眼睛尤其，不仅疼痛不已，更是让他焦躁不安，他总是时而崩溃哭泣，时而又大发雷霆。那时我抱着他，对他说我会想办法医他的眼睛的。

我从不骗人，所以说了会医，就得给他找药。

这几年我和师父在山上，认得几味药草，但金贵的几种自然是寻不来的。我身无分文，就算有幸遇到了没糟劫掠的店铺，也没法买来草药。

我问萧随风，愿不愿意在家中等我，我去萧府看看，还有没有未遭劫掠的金银，我拿去给他买药。

他摇了摇头，像往常那样，攥住我的衣角。

「别去……外面危险，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把干粮放在他的身边——也不过是些山芋干和野菜之类的，随口哄了他几句，便下了山。

当晚我没能回来。

我在萧府的废墟里找到了几两碎银，以及女人们出逃时掉下的首饰，但返途的时候，遭到了匪徒的劫掠。我的轻功不错，可以跑的，但是我没有。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保住了身上的钱财，也给自己留了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

几年前遭逢时疫，我也是这样给师父下山买药。去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买了药房里剩下的最后一些，准备上山，却被一个妇人带着一大帮壮丁拦住了。

我认得她，她就在我后脚进入药坊，听闻最后一点药被我买走了，重金向我收购。

她说，她的儿子很喜欢这种药的花，在家里闹着要看。

我说，我的师父指着这药活，不能给。

妇人不再言语。漆黑的夜色下，我只听到她冷冷的一个字。

「打」。

那时我还小，没能打过他们，药被抢走，我的师父最后也病死了。

我记得那女人头上有个簪子，在我被打倒之后，她用那簪子扎了我两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我几句。月光照下来，照得那簪子闪闪地发亮。

正就是我怀里的这一支。

我忽而就觉得，这仇报得不是那么痛快了。

我拿银钱和其他首饰换了药和一些吃食，没有当那支簪子。当我回家时，我只瞧见了狼藉一片的地面。

萧随风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他打翻的菜叶，碎瓷片撒了一地，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片，整个手掌都发着抖，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都抛弃我，你们都不要我——！」

我听见他绝望地怒吼着，而后疯魔了似的大笑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只是冷冷地道：「萧随风，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将我扑到，掐住了我的脖子。他手掌的血液蹭到了我的脖颈上，很热，平白地让我感到焦躁。

「我杀了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你既然敢回来，我就要你为我陪葬……」

他口不择言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而后一口咬上了我的脖颈。他用了十成的力气，几乎要咬掉我一块肉。我的半边身体痛得几乎麻木，但我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扭曲的面容。

我不害怕，因为我的右手已经握住了那支簪子，尖头正对准了他的命脉。

我说：「萧随风，我恨你。」

我不该救他的。

安葬师父时流下的那滴泪，似乎直到如今才滴到心中。

我想象着金簪划破萧随风脖颈的那一刻，血液会喷出，会流淌到我的身上，再将我浸湿。

我想了很多，想到师父说我心性空灵，想到那有心无心的争论。

师父，我明白了，我当然是有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否则，我为什么会如此的怨愤，又如此地悲伤？

一滴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划下，那不属于我，而来自一双早已失了焦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萧随风慌张地搂住我，摸索着想要按住我肩上的伤口，「求求你，不要讨厌我，求求你……」

我木然着看着他，任由他拽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为什么要这样？我发自内心地好奇。仅仅是因为我说讨厌他，就能让他放弃所有的尊严了么？我甚至恶劣地想，当年他在家中也是如此撒娇，才叫他的母亲出来寻的药草么？

到头来，我真的是值得他如此依恋的人吗？他瞧不见我的长相，叫不出我的名字，甚至，连真正的我都没法看透。我伸出手，轻轻拭去了他的眼泪，几乎不近人情：

「这有什么值得哭的呢？」

有什么值得哭的。明明我也被父母抛弃了。明明我在这山上住了将近十年。

明明是我死了师父。

我盯着那双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睛，企图窥伺出一个究竟。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因为看到萧随风流泪，我是畅快的。

我仍然流不出眼泪，但萧随风可以。我看着他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就仿佛自己一切的任性都能得到许可。

那个女孩子在被父母抛弃的时候哭了，她声嘶力竭，呐喊着「不要抛弃我，那夜在恩师阶前叩头的少女亦泣不成声，她说，师父，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那一刻重合。

我抬眼看他，却骤然被他吻上了双唇。

「我喜欢你，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他只是在讨好我，我想。

可我却没松开他。

没有人说过喜欢我，就连我的师父也没有。

我总是被抛弃的那个。

「你真的喜欢我吗？」我问他。

他重复：「我喜欢。」

我放下了簪子。

我果然是有心的。

有心才会有贪嗔痴，才会求不得。

我们就是这样荒唐地撑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