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乐免费章节最新同温层食堂by汪彦中

《同温层食堂》造　　物免费试读

造物

“制造恐龙？这种事情为什么找我？”

“因为柯教授您是业内首屈一指的专家。”来者搓手发笑。这一听就知道是胡扯。

“你搞错了，我不是。请你出去。”柯乐回答对方。

“没有您，我们公司将陷入困境。”公关人员递上自己公司的宣传材料，是个小折页，红红蓝蓝，黄黄绿绿，粗制滥造的大人和儿童身体与粗制滥造的恐龙形象被简陋地拼合在一起。“我们美华公司的名字，您应该听过。”

“听过。是谁说你们公司就要垮了？”

“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

“那么，至少你们公司里还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说得没错。”柯乐将宣传折页扔到桌边，“一点儿不错。你们公司的恐龙，我记得十年前就已经造出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换代过。”

“不不不，我们每两个季度都会将产品迭代一次。”一听到对方谈起自己熟悉的话题，公关人员精神一振，总算可以不用强行胡扯了。他撸起袖管，准备长谈，但柯乐不打算再让对方耽误自己的要事。

“你们那些不叫迭代。我记得不差的话，你们的伶盗龙每年两次推出新品种，不过是毛色花样的翻新，还有爪子的长度变化。”

“您说得对，这也体现出我们美华公司的技术实力。”

“你干了几年公关？”

“三年，之前有六年从事销售工作，中间有三年多担任销售主管。”

“那你还有救。赶紧辞职离开，去别的公司找找门路。”柯乐翻看手机，瞧也不瞧对方，继续说道，“你很擅长销售工作，所以也染上了销售这一行当的恶习，习惯把自己面前的所有人都当傻子。贵公司的恐龙产品迭代，基本上就是只更换羽毛的颜色和光泽度，然后隔半年加长脚部二趾爪的长度。”

“在技术领域，这就很难了。”

“在生物技术领域这很难，但在塑料纤维和有机玻璃加工领域这就很容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个‘迭代’法？你们恐龙身上的彩色羽毛都是假的，用激光植入在恐龙皮肤上，早几年用塑料羽毛，后来用过半年的尼龙纤维，现在用的是半透光的玻璃纤维。每隔半年，你们会把羽毛的颜色重新喷一遍。你们恐龙脚上的大爪子是亚克力材料做的，你们的恐龙园里有一套班子，专门负责给爪子喷漆上色和打磨抛光，然后每半年再把这些爪子的尺寸轻微放大。”

对方职业性地压抑了心中的震惊，脸上摆出看似无所谓的神情。“不愧是柯教授，没有您不知道的行业内幕。一开始我就没说错，您果然是业内顶尖。”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吗？”

“您先别急。我们总经理说过，必须让您加盟本公司，否则我就不能离开……您相信只凭一张嘴，就可以拯救一个产业，乃至拯救一个国家吗？”

职业病又来了？真不愧是干销售出身，自己一家民营企业的死活，居然能够扯到产业和国运。不过这倒也未必是完全夸张，柯乐心想。

“恐龙的展示和销售是文化产业，是我国今后着力向外输出的主要支柱产业之一。”公关人员表示，“送出国门，去赚外国人的钞票，这可是件大事。”

“据我所知，外国人恐怕不会允许你们借开发旅游景区的名义去打造商品楼盘吧。”

“不需要。我们纯粹靠娱乐，靠门票和周边产品的收入就够了。”

又看了一眼手机，正在等的那个人还有一阵子才到。“知道了。”柯乐打个哈欠。不妨暂时跟眼前这个骗子再多斗几句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国家的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你们想要打造的是这类吧，这十年来我遇见过五百八十多家公司都这么说过。”

对方露出一副故作深刻的模样：“柯教授，您知道什么人最喜欢恐龙吗？”

柯乐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牙签，开始掏耳朵。

当然是孩子了。儿童，幼稚弱小的低龄未成年人，整日生活于父辈的压力之下，父母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群高高在上不可理喻但又坐拥强大力量的怪物。孩子们的这种压抑心态，在他们观察恐龙的过程中得到了充分释放。但同时他们又确信恐龙是只属于他们的守护天使，心理层面的因素就是如此。喜爱恐龙的总是青少年。少部分成年人，一生都挚爱恐龙，只因这类人本身就是一群没长大的人，是一群毕生都将自己视作孩子、潜意识里不愿长大的成年人。

“但是外国人和我们不同。您也知道，赚他们的钱非常容易。”公关人员补充道。

“所以你们想雇我替你们吹牛。”

“恕我直言柯教授，吹牛您可能还不如我公司的宣传部门专业。还是那句话，我们相信通过您的头脑，彻底振兴这个行业。您是科学家，您应该知道，嘴巴连着头脑，头脑有力量的人，嘴巴的力量也就大起来了。”

时间到了，办公室门被人推开。公关人员起身掸掸西服上的灰准备离开。出门前他提醒柯乐，记得接听电话，但柯乐没理睬他。

从零开始创造一种只存在于梦幻中的神奇生物，如此伟业，或许正如刚刚那人所说，只有依托商业运作才能实现。这种事总是困难重重，然而其中自有乐趣，某种如创世般的巨大快乐。柯乐向往这样的乐趣。

“恐龙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是过时货了，它们的形象早已不能给人们带来任何新鲜感。现在不会再有人觉得恐龙是有意思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手中有钱的成年人。”

对于柯乐的这番意见，美华的中层干部们在碰头会上质问他道：“照您这么说，我们公司看来应该趁早散伙，解体或者打包出售？”

“商业方面我不是非常精通，不过我不建议你们这样。已经不值钱的东西，再怎么包装也还是不值钱。更不能卖，越卖越不值钱，最后只能砸手里，眼睁睁看它臭掉烂掉。”

“柯教授，您是象牙塔里的学术精英，但商业界的事情还是我们比较在行。”

“说的一点儿不错，”柯乐回道，“所以各位商业精英，请你们告诉我，我刚才说的是对还是错？”

没人回答。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减少损失，而是重新思考一个新的方向来赚钱。”柯乐说，“这会导致冒险，会有人被炒，会出人命，是一场豪赌。”

美华的总经理叹气道：“恕我直言柯教授，说出这话来，证明您依然还只是在象牙塔里，对我们有些误解。我们做生意的人，每一个决定都是赌博，全凭运气。”

在座的中层干部们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

看来意见已经统一，可以开始了。

“恐龙只是一个由头。”柯乐阐释道，“就像米老鼠。米老鼠只是一个由头，哪个迪士尼乐园里都少不了它，但绝不是整个乐园从早到晚、从里到外除了它就是它。它是一把钥匙，一个开关，生意由它开始，只不过它不能是全部。贵公司的伶盗龙也是同样道理。”

总经理随即表示，伶盗龙周边开发项目早就在七八年前开始了，到现在也只是在保本线上不断挣扎而已。柯乐对此感到惊讶：“居然到现在还能保本？贵公司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啊。”

“假使柯教授此役得胜，我们许诺的干股将如数奉上，届时柯教授就该说‘我们公司’了—可还是让我们先来谈谈实际困难。”总经理坦言，“诚如您刚才所说，人们对于伶盗龙早就失去兴趣了，再加上近十年前的负面新闻……”

有人向柯乐解释，约十年前，业界一位姓陶的伶盗龙复活项目先驱者被母公司除名，之后在某地参与一项严重违背伦理的生物实验而被捕入狱，至今还在服刑。“判了多少年来着？少说还得有两三年才能放出来吧。”

“还要等两三年？真遗憾。否则贵公司手里又将有一个绝佳的新闻炒作资源。问题不在这里。”柯乐摇摇头：“关键还是伶盗龙的吸引力问题。”

已经十年过去了。如今美华手里依然只有这么一个产品。大人腻了，孩子腻了，恐龙迷腻了，生物学家腻了，好莱坞也没兴趣了。可是，硬性的技术困难依然摆在面前：除了伶盗龙之外，其他种类的恐龙都造不出来，或者说造得不好。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鸟臀目恐龙绝对不能以现有方式复制出来，它们的血统已经彻底断绝，现代动物没有它们的后代。而蜥臀目中的大型兽脚类，体型大到一定程度，身体机能就会趋于崩溃，除此之外还有太多的不利因素要考虑，例如古今差异极大的大气含氧量，以及巨型食肉生物所必需的庞大狩猎区和猎物数量；它们的主要猎物以巨型草食性蜥臀目恐龙为主，体重动辄超过十吨的那些草食巨兽本身制造起来就是困难重重。

地球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样子，如今的世界根本供养不起这些巨型动物。但是这不要紧。

“不要紧。”柯乐强调，“刚刚说的这些困难，其实根本不算困难。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复原恐龙，因为恐龙已经不再存在，所以根本不需要复原。恐龙全都是幻象。我们只要做出想做出的样子就行。游客不懂什么是恐龙，我们造出什么来他们就会来看什么。”

“完全不考虑消费者立场？对不起，柯老师，”有人在台下忍不住笑，“您这类的‘乔布斯’再世，我这几年在业界见过不少。至少那些古生物学家，那些您的同行，科学家，不全是幻象吧？”

柯乐面对公司高管层说道：

“对这位先生的问题，我的回答有三句话。第一，古生物学家们做出的恐龙复原图与真实生物也不一样，且永远不可能一样。每隔几年，业界开古生物大会之前，他们总会把自己手里的成果再‘迭代’一次，就跟各位做产品一样。不那样他们就会饿死。第二，消费者，那些看恐龙的人，他们根本不认识恐龙，也无所谓恐龙该是什么样子。哪个恐龙凶猛、厉害、战斗力强，他们就喜欢哪个，而具体到什么样的恐龙厉害，他们只能依赖学术界的人去给他们‘科普’。而科普界的人，你们都知道，他们的嘴巴是我们可以掌控的。第三，这位先生，如果你不能在半分钟之内离开会议室，那么就只好我自己在半分钟之内离开。”

半分钟后，提出质疑的那个人被保安架走了。

柯乐对众人宣布：“刚刚提到的所有技术问题都不是问题。在技术之上的是宣传推广，是销售，是商业合作。当然，它们也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在它们以上，最核心的、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是—”

在场所有人的嘴巴都做出同一个形状。

钱。必须把它握在手里，没有它的话，科学只不过是幻想，只能成为科幻。不，哪怕是在科幻行业，想要成事都需要许多的钱。离开美华公司办公楼，乘专车去长住酒店的路上，柯乐一直回想着散会前总经理的感叹：

“我们这些人的钱，可以说是大风刮来的，但是柯教授，如今早就不再是大风能把钱刮来的时代了。您说的这些非常有趣，我很喜欢听，但我更喜欢听到的是我们在哪一天拥有了足够的钱，可以把这些有趣的事变为现实。”

如今的世道确实不如以往，用理想和信念去诓钱是荒唐可笑的。柯乐清楚这个道理：从零到一最难，从一到无穷大很简单，但在通往无穷大的道路上，你依然得踩着二、三、四、五、六，一步步往前走。

“所以这第二步，”次日在酒店顶楼餐厅喝下午茶时，柯乐对总经理说道，“先朝最近的一处出发。我们的伶盗龙产品线很小，不过小不要紧。小的东西也反而很好弄。”

他从双肩包里抽出一本硬皮大书递给对方。儿童读物，恐龙图册，看似是每一个书店里都成捆积压的那种，但实则内有乾坤。总经理眯着眼睛，一下就看出其中名堂来。“《我爱祖国的恐龙》，嗯……这家出版社的老板我熟。想法不错。销量怎么样？”他翻到版权页，发现印数不低，“符合时代气息，挺好的。柯教授想让我们买下这家出版社？”

“等这场赌博赌输到一个子儿都不剩的时候，我们可以考虑搞出版，不过那是最后的退路。现在我要您看的是书的内容。您觉得书里面的东西怎么样？”

“想法还是有的。整本书里介绍的都是我国境内发现的恐龙，而且没忘记加上南部海域发掘出的海生爬行类。柯教授看上其中哪一些品种了？”

“全都要。”柯乐猛吸一口热巧克力。

当然，说全要是有些夸张，至少目前来看，书中一多半的草食性恐龙和鸟臀目暂时还不容易做。鸟臀目的情况自不必提，蜥臀目草食性巨龙的问题则在于成本太高—这年头肉便宜，草料贵，国内国外皆是如此。

“先从能做的开始做起。”问餐厅女服务员要过铅笔，柯乐捧着图册，如同点菜般在彩页上画圈，“中华龙鸟，这个肯定要的。孔子鸟，这个也要。还有什么好呢？阿拉善龙和巨盗龙可以共用一条产品线，没问题。中华盗龙，这玩意儿跟永川龙基本没区别，就叫它‘永川龙’吧。中国鸟龙有点儿麻烦，但是也好解决，关键是作为一个噱头很带劲，要了。帝龙，霸气，这个必须有。还有这两位宝贝，它们俩放在最后。它们是第一阶段的拳头产品。”

总经理接过“恐龙菜单”，看到后面那两种动物的名字，眉头皱起来。“您要造这个？您开玩笑？工商检疫部门见到它还不得疯了？”

“钱和技术到位了，我能让技术团队把它做成只吃狗粮，您信不信。”

“好吧，我信。可最后这个呢？这是无厘头吗？”总经理用手指着画册封面上的那个主角，“蒙古伶盗龙？跟我们的伶盗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柯乐向他指出，“区别在于名字不同。”他告诉对方自己想做的那种动物的名字。

“恕我直言，柯教授，我虽然是个科盲，但毕竟接触恐龙也有些年头了。据我所知，您提出的这个名字早就已经被科学界给判定为无效了……哦，我懂了。”总经理突然开了窍，“我明白您的意思。”

“没错。毕竟咱们俩是同一代人。”

不管古生物学家再怎么说，制造恐龙也不是在搞科学，而是在搞第三产业文旅项目，不需要考虑合理性。什么是恐龙？恐龙压根就不该是一副鸟类的模样。它们就该长着鳞片，没有羽毛，瞳孔一道缝，见人就扑过来。它们是“恐怖的蜥蜴”，必须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您这种思路，圈里圈外有多少人能接受？如今的舆论宣传可不好弄啊。”

“我知道。所以我们得先从舆论宣传开始弄起。”

人类根本就不可能喜欢恐龙，柯乐无比清楚这一点。人类对恐龙的着迷，源自于畏惧而导致的崇拜。在上帝已死的时代，人们从土层中发掘出无法解释的巨大骸骨，心中再也没有宗教可供依托的他们，在研究的同时，潜意识中本能性地开始对那些亿万年前自己祖先的天敌们下跪，膜拜并且祈祷。对人无比残暴者是为神。作为一种脆弱的生物，人类对心灵归宿的寻找旅程永无止境，而恐龙只是其中一站。

造神则需要钱。打造迅猛龙舆论确实得花上一笔钱，不过跟研究经费比起来不过是个零头，因为制造舆论本质上是在对付文人，而古往今来，文人总是便宜的。在这方面柯乐比较有经验，懂得操作手法。

一个基本的原则是：谬论重复一百次之后再塞钱就可以成为真理，但在塞钱之前先别急着发谬论，你得先发出真理。全国古生物高峰论坛在美华公司母集团的操作下，一个月后迅速启动，又过了一个月，柯乐已经招揽到共计两百多人的业内专家，正好够塞进一个微信大群里。

“我知道人不全。我要的就是人不全。”会场休息室里，柯乐对执行委员会委员长，也就是美华的副总经理解释道，“当然了，首先我本人还是要出席，不然人家不认。”

“对，这我们自然懂。但是这次古生物界的专家只请来了一小半，同时还有很多受邀嘉宾压根不是古生物界的人。”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都在一个小圈子里混，同样一个有钱赚的活动，看到别人跑去参加了之后，自己不想参加也变得想参加了；至于那些圈外的外行，他们岂能不知道自己是外行？看在受邀请的分上，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会举双手鼓掌赞成。人类特有的心思，懂就懂了，不懂就永远懂不了，没必要跟对方这种工科出身的人费劲。柯乐摇摇头：“你们自己体会吧。”然后整理一下衣领，走入会场内，开始主持大会开幕式。

论坛上谈些什么，一周之后没人记得了，但最大的会议成果已经结出：半官方的组织机构，或者说一个围绕在柯乐身边的恐龙小圈子已经初步生成。加入柯乐圈子的人会拉自己的同行也进来，小圈子人数的翻番大概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美华公司同时在着手另一项重要工作：新型产品的先期预研。

预研于不久之后完成，新产品的正式清单开出来了。柯乐得到名单，草拟了一份报告，亲自带去外地。“第一号新产品非常重要，先做哪一种恐龙，我们需要听取上面的意见。”出发前他对技术部门的人说。

“但是柯教授，无论造哪个产品不都是一样的吗？顺序有那么重要吗？”技术部门的工程师们不太能理解。他们还太年轻，思维还停留在用科学的态度对待科学事业的稚嫩阶段。

“对我们来说顺序不重要，但对上面的中老年朋友们来说很重要。尊老敬老，给他们纸面上的决定权吧，让他们心里高兴高兴，使他们记住美华的名字。”

柯乐的人缘果然发挥了巨大作用。美华的名单获得审批，上头亲笔签批的命令下来了。这命令的内容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命令本身。这条命令本身可以换来一切。

“那么可以开始赚钱了吗？还是说刚开始启动的时候，会有一两年打水漂的阵痛期？”总经理在电话里问柯乐。

“可以开始赚钱了，”柯乐回答对方，“就趁现在，阵痛期中越痛就越有赚头。赚钱和产品开发两不耽误。”

第一阶段的第一个新品种是中华龙鸟。实验楼会议室里，经历了复杂的研讨之后，最终决定的外貌特征则很简单：它是红色的。必须是红色，这是由它的名字决定的。“它的特征必须简单明了，简单到只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也就是说我们要做的是一只红羽毛恐龙？”技术负责人问柯乐道。

柯乐回答他：“我这人的性格不喜欢跟人抬杠，但是在你这句话里，我还是要捉出两点来分析一下。”他面向技术攻关小组全体组员解释道：“羽毛颜色的主体是红色，不过有一个重大问题：红色有很多种，我们到底应该选择采用哪种红色。你们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红色吗？不要用手机搜答案，现在就告诉我。”

有技术员***，说他们并非在印刷厂上班，也不是美工，不懂色号的概念。也有人思考过后回答他说有无数种。但同时，有些女技术员早已领会到了柯乐的精神。她们是他的崇拜者，甘愿为他放下身心的尊严，而当一个人放下尊严时，这个人的思维质量总是会提高很多。

“有且只有一种。CMYK色值是0、100、100、0。”

“为什么？”技术负责人问说话的女技术员。

“这是国旗的色号。毕竟它名字叫中华龙鸟嘛。”

柯乐并不满意。“你领会了‘中华’两字在色彩语境下的含义，还算是不错。但你为什么要用CMYK色值？”

“我上一个男朋友家里是开文化公司的，他负责管印刷厂的账，那时我接触过一些设计工作。不过现在我是单身啦。”

“你懂不懂CMYK和RGB的区别？”

女技术员停顿了两秒钟，恍然大悟。一种由心而生的倾佩感促使一股热流朝上喷涌，灌注她的脑中，使她目眩神迷。

干过印刷的人应当很清楚，CMYK只适用于平面印刷品，这类印刷油墨本身只通过反射来发色。而在自发光的介质上，例如电子屏幕上，永远是RGB规格。

“发光？您想让恐龙的羽毛发光？？”

“这种自发光羽毛的微观结构可以做得很粗大，不需触及纳米尺度成型技术，羽毛内部的编织光纤尺寸相当于头发丝。更方便的是，”柯乐强调，“做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考虑强度问题。断了就断了，断了才更像是真羽毛。”

成本问题也无须考虑。粗略估计，一头标准体型的成年中华龙鸟身上至少得容纳超过五千根这样的自发光羽毛，批量生产的数额如此之大，使得它的成本控制非常方便。

台下，技术人员们忙着做笔记。“光源和供电系统怎么办？”有技术员问。

“虽然我们的羽毛是假的，但毕竟下面的恐龙是生物体，在它体内埋设发光器件和供电设备太麻烦，按我们现有的技术能力，一旦产生排异反应会很麻烦。”

最麻烦的地方柯乐还没有说。无论如何，人类毕竟没法用对付人的方式来改造恐龙的思想。假使上面来人莅临参观指导，这些恐龙一张嘴一甩颈子把背上的电池咬出来晃荡，那就将宣告整个美华公司的灭亡。

“中华龙鸟脚部的二趾爪，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可以增大一点，反正是假的亚克力套子。套子里放进电池和无线放电板，每根羽毛里加入感应电路，实现无线充电。电池容量可以打点儿折扣，我要的效果是中华龙鸟身上的红色仅仅只是轻微发光。它不是霓虹灯管也不是凤凰。它的名字特殊，不可以太张牙舞爪，否则会有风险。”

“了解。那么爪子里的放电板功率我们也会注意一下。”技术负责人已经领会到了精神，“发热过度的话就完蛋了。”

“正是如此。”

“那么，柯教授，”那名女技术员又问道，“我只剩下两个问题。第一，羽毛的发光强度是自动的还是人工调节？”

柯乐给出的解答是两者兼有。在展览区域布设控制终端，根据现场光线状况及现场需要的效果，用无线电发射控制信号，信号可在自动控制和手动控制之间自由切换，恐龙爪子里的接收器感受到信号后即可遂行调节羽毛亮度。

“第二，整个恐龙身上通体都是红色，好单调啊，不漂亮。”

柯乐逼近到她鼻前：“你觉得什么样子叫漂亮，告诉我。”

“就像我们国旗那样就很漂亮啊。”

“嗯，可以考虑在羽毛顶端加入RGB黄色信道，浑身闪烁出星星一样的金黄色光点，那样是很漂亮，只是实际效果需要调试。怎么，你不想干技术了，想干艺术？电子艺术？”

女技术员笑起来：“我听您的。”

柯乐轻微笑了一下。

假如每个人都像她这样主动提出自己要做什么事情，那么不管是一个企业还是一个部门机构，总能永葆活力。

散会之后，他嘱咐总经理，现在可以开始铺产业链了。

“制造商已经物色好，直接收购它所属的化工系统母集团就行。我们手里有上头的命令，一切事情都很好办。”总经理回答他。

想要对抗某种权威意见，通常有三种方法，一是坚称对方是错的，二要证明对方在主观上带有敌意，三要花点儿钱让反对它的人们团结起来。柯乐认为这三种办法适合一起上。中华龙鸟原型产品开始试制的同时，第二次古生物学研讨论坛已经筹办起来了。规模当然要比上一次更大，为此美华公司专门成立一家文化发展公司，全资子公司，由公司总经理亲自挂帅以解决宣传问题。

宣传问题现在需要日益重视起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反对美华公司。一些古生物界和科普界的个人和组织主张，美华的恐龙制造产业是荒诞的，违反道德，毫无审美，玷污了美妙的恐龙形象。行业中，这种声音过去多年来一直都有，但这次声浪尤其高。

“所以当初我就跟您提出过，要么别出钱，要么就干脆多出点儿钱把所有专家全都拿下。现在可好。”论坛的筹备会上，总经理对柯乐抱怨，“上回没请来的一部分学者和媒体，看着别人拿钱自己拿不到，如今全扑过来报复我们了。”

“经理，请问您什么学历？”

“英雄甭问出身，我十八岁出来闯天下。”

“所以我再怎么跟您聊您也不懂。您只需要在支票上签字就行。文化人的事交给我。”柯乐回应对方。

这回他选择居于幕后，台前的工作，他交给了那位已经跟他无比亲近的女技术员—对方现在的职务，已是文化发展全资子公司的创始人。

“恐龙已经灭绝了。如今它们再次存在的唯一前提，是它们必须存在于人类的解释之中。”在此次论坛开幕式现场，女创始人代表公司，全面阐述了柯乐的观点，“什么是真实？由什么决定真实？是由提出者本人的国籍，还是年龄，还是资历，还是说由他们的性别决定了他们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倘若他们真的正确，为什么某些专家的恐龙复原图每几年就又要更新一次？”

多年前，柯乐曾有过一个短暂的女友，其现任丈夫的公司手中握有巨量的社交媒体平台账号。这家公司与美华已经实现了合作，这天的开幕式由他们麾下超过三百万个账号同步转发，维持热度，保证足够的宣传力度。

“我们一贯主张，学术问题归学术，不要在里面掺杂进与科学无关的其他居心。恐龙该不该有羽毛，羽毛是什么颜色什么效果，细节问题我们欢迎讨论，但是可以讨论不代表可以借此实现某些攻击的目的。”

女创始人的强悍言论，顺着三百多万个账号传播到全网，传播到超过三千万个不可操控但可影响的真实账号耳中。这是契合时代精神的呐喊，一时之间，国内古生物学界人人皆为之震撼。之后几天，看着母集团的股价波动，美华的总经理对柯乐感慨：“这居然也行。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果然读书终归还是有用的。”

“这是搞媒体的手段，快钱，不可持久，有兴趣以后您可以自己收几家公司玩玩。但现在我们的重点还是做恐龙。”

“到了今天，您不必藏着掖着，我已经看出来了，恐龙其实根本无所谓。它只是个做全产业链的噱头。中华龙鸟的第三稿今天早上传过来了。”他打开平板电脑递给柯乐。屏幕上有一组从PPT里截出来的骨骼线图。

上面的数字令柯乐相当不满：“已经第三稿了，结果我之前说的话你们依然是在当放屁。为什么总长度只有一米二？”

“那应该多长？伶盗龙本身也不过一米五……”

“伶盗龙已经是过去式，已经翻篇了。初稿你们做成一米长，我说过太短，现在第三稿了还这么小？”柯乐用指关节在屏幕上敲击数下，“再大！继续放大！”

“有专家说，中华龙鸟的尺寸要是太大了就不科学了。”

十分钟之后，柯乐在研究所的所长室里见到了坚持此意见的几位专家。

“你们是专家，所以我不为难你们。”他对他们说，“多给你们点时间，五分钟，写好你们的辞职报告交出来，领遣散费回家。”

“非写不可？”对方凝视柯乐的双眼。

“不是非写不可。你们可以选择不写。不写，就是辞退开除，想要拿走遣散费你们就必须签同行业禁止转职协议，十年内有效。知道各位都是知识分子，不食周粟，我很钦佩各位的骨气。”

四分钟之后，所有人都上交了辞职报告。柯乐让他们领了钱离开。

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在这里搞科学，这就是你们可笑的地方，他在心里对他们叹息道。“马上开始做第四稿，拉长，放大。”

“一米八怎么样？”总经理询问他。

“先做出来看看再说。”

这时，被逼辞职的几名专家正从研究所食堂门口经过。食堂里，剩下的技术组成员心中并不平静，委屈气愤等情感也自然流露出来。一些年轻研究员哭了。

他们只哭了不到两个礼拜。半个月后，五星级酒店标准的员工自助式中西餐厅完工试营业，所有人在兴高采烈地吃寿司拼盘的时候，终于全都折服于柯乐的伟大和远见。

一定要把恐龙放大，不放大，就没有眼前这一切优渥的条件。第一批次中华龙鸟的数量定为两百头，由于体型比伶盗龙大，因而关押它们的笼舍就要大，而笼舍一大，占地面积和所需人力就多；多增加的那些人员需要住宿，住宿区就要比现有标准更大。粗算下来，平均一头中华龙鸟所需的综合后勤设施占地面积，约是伶盗龙所需面积的两倍到两点五倍。在美华公司这样的大型企业里，当数量增加积累到一定程度时，需求增幅对企业投入的影响是呈曲线上升态势的：人越多，地方越大，地方越大，服务于地方本身的人，比如清扫、安保、维护、餐饮、宣传等各部门的人手也要增加，而增加的这些人手同样又再度对公司的占地面积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些要求林林总总集合起来，最终造成的后果，便是—

“要搞地产项目。我们需要更多的地皮。初步先搞起一到两个开发区来。”头一批中华龙鸟实验产品即将诞生的那段时间，柯乐代表美华公司，向社会各界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各界的态度可想而知：“我们代表家乡父老，诚挚欢迎贵公司来到这片热土！！”

“房地产，谁不爱？亏您能想得出来啊。”开发区建设项目正式完成签约的当晚，全资文化子公司的女创始人在酒店客房里夸赞柯乐道。

“凡稍微多动点脑子的人都不难想到这一层。这么多年来，麦当劳从来都只靠地产生意赚现金流。当然了，你想不到这一层我倒一点儿都不奇怪。”柯乐擦着身子说。

对方从被窝里伸腿出来踢他肚子一下。

“行了，别光顾着给公司盖房子。下个月新恐龙就要正式亮相，想好怎么应付了吗？我可告诉您，到时候全世界所有热爱恐龙的人都会把您骂死的。”

柯乐扭动颈椎几下。“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最怕的就是全世界没一个人肯开口骂我。”

柯乐的宣传确实惹恼了很多人，但那些人自己明白，并不能拿柯乐怎么样。柯乐对中华龙鸟的复原主张再荒谬，也还没有到宣称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不存在的地步。而且美华公司的钱给得实在太爽快，按时按量。当你在金钱上把人们伺候到位之后，你在言语上的冒犯就不再是冒犯，而是成为你的独具魅力的个性。“搞科研真是委屈你这老东西了。”有人在会场上与柯乐闹翻，临走前扔下的这一句，却是概括力极佳的评语。与此同时，在某些其他“山头”上，抱团痛骂柯乐本身也已经成为了一项圈内产业“潮流”，若是不骂上他几句，会议和论坛都开不起来。柯乐的影响力正在持续变大。

产业之路一旦踏上就绝不能回头。第二批次产品问世之后，美华内部的中华龙鸟事业分公司强烈要求必须开辟新的展示地，原有的伶盗龙展厅勉强只能够到国家三级博物馆标准，档次太差。

“要地，要钱，要人，要政策，每个地方的每个人都在张嘴喊要要要。”文化公司女创始人有一晚在床边提到这事，“柯教授，我已经听得太烦了。”

“会哭的有奶吃，我看你也没资格指责他们。”

“那么我要的东西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柯乐呼出一口气。是不是不答应她今晚就没法准时睡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能怪我了。

“重复的话我不想再说，发光羽毛产业链是肯定不能给你的。”

“那个东西我不懂，我也不要。我只要新场地的总经理。”

“小姐，你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快三十年了，可到现在你连最基本的讨价还价都不会。新场地的产值跟光电产业链比起来是个什么概念，你当我不知道？”

“这话我来问你才对。”女创始人的身体挺立在床头，态度极其严肃，“搞新场地，知道我要顶多大风险吗？这年头你应该庆幸，有人居然还敢主动站出来接跟地产有关的生意。你们这帮读书人靠产业链搞钱的本事，我没文化，自叹不如，但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美华恐龙乐园的盘子必须给我，不给我，你也找不到别人肯接。”

说得太对了。柯乐起身下床，从保险柜里取出跟乐园有关的文件夹，抛到双人床另一头的床头柜上。

女创始人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将文件夹塞进文件包里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光电那一块，你到底打算给谁？”

“你不认识。研究所的那帮人。你走吧。”

“距离年报发布已经不远了，你找那帮理工男？只顾搞学问的话小心自己把自己给搞死啊。”女创始人离开卧室前说道。

她所言不差，但新一阶段的产业链延伸路径离开技术团队确实不行，因为只有技术工作者才能明确指出，下一步该怎么花钱，花多少钱，钱花去哪儿，去买哪些东西回来。

从研究所扩张而来的美华生物研究中心，不久后就向柯乐发来了技术要求书。“根据公司上周确定的新品种开发要求，我中心遂制订出以下收购建议要目……”

收购目标是精密金属加工企业。

柯乐给美华定下的下一个新品种是帝龙。制造帝龙的关键在于头部和前肢，它们的羽毛倒比较平常，只需满足保暖功能，不必列为专项重点。暴龙科的帝龙必须以“暴龙的祖先”作为营销关键点，这类恐龙的特点无非就是大脑袋和小前肢。前肢的问题很好办，胚胎可控畸形技术早已成熟多年。但它们的脑袋造型是个重点难点。

“重复的话我不想说。你们都清楚，来看恐龙的游客们的脑子早就被好莱坞洗了几十年。”研究中心的碰头会上，柯乐这样解释，“暴龙科的头部较大，较高，较宽厚，正面立体视野更好一些，上颚牙床部位有弧线，便于它们切割开嘴里的食物。牙齿也要注意形状、长度、截面的圆度。从小看各种影视剧长大的游客，只会通过这些特征认出它们是暴龙的祖宗。”

研究中心主任问道：“牙齿方面问题不大，但是头骨和下颌怎么解决？您也知道，说是帝龙，实际上我们手里的试验品跟帝龙关系不大，全是由伶盗龙变形改造而来。”

“主任，你也是老员工了。我们的伶盗龙是以什么为原型？这些年来你们手里的实验项目是以什么为原型？还有外面这两年那些竞品公司的对标产品。这世上所有的复制恐龙，全都来源于家鸡的基因返祖工程。这个基本问题还没想通的话，你也不用再干了。”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接受柯乐的指责。但现在指责并不能解决问题，大家想要知道的是，怎样将伶盗龙的头骨形状做成暴龙科的样子—并且还是在活体恐龙体内。

活体恐龙，不能弄虚作假。你不能找几个硅胶牙套硬卡在恐龙脑袋里，它们难受是小事，关键是要考虑到它们的数量。新场地在未来的十年到三十年内将遍布全国，并且开辟到海外市场，在那么大的数量下，小修小补的手段当场露馅被游客们逮住的概率会很高。这是柯乐的顾虑。

他说：“从人造骨骼上想办法。”

“等等，您是说在钛合金骨架外包裹活体组织的那种？”

“当然了，要用就用最好的。发育期的帝龙头骨可以不去管它，等它们到了可以出笼展示的年纪，用外科手术把它们相应部位的自身骨骼替换成人造骨骼，部分区域用硅胶体修补，不会伤及神经和血管。恐龙和哺乳动物不同，面部肌肉很稀少，所以软组织和皮肤的重塑重整不算复杂。”

钛合金非常稳定，对生物体内的神经和肌肉等组织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并且轻量和坚固。“可是，它很贵，非常贵。”研究中心主任很犹豫。

“大批量制造可以降下成本。”

“但是柯教授，即便如此，它还是太贵了。我们从哪里搞来钛合金冶炼加工的厂房和设备？难道您打算收购钢铁厂吗？还有地皮和人员……”

那个女人其实说得不错。柯乐看着面前这些愁眉苦脸的技术人员，心里想着。这帮人思维太狭窄，只能做好自己指尖上那点儿事，世界局势是什么样的，国内经济大环境如何，他们全一窍不通，改不掉的幼稚。

他还是忍不住教育了一番：“当一个东西贵到一定程度时，它反而很容易搞到手。你不要把它当作一件商品，你要把它视作国民经济活动中的一环，而你自己是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只要你敢开口索要，就有人敢把它交给你。钢铁行业兼并热潮现在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省内好几家金属铸造企业的锅炉改造不过关，全都已经生命垂危了。我们去把它们买下来。”

“真没想到，复制恐龙的产业链居然能延伸到钢铁行业，您的眼光果然宽广。”

那当然了。站在悬崖边随时都会掉下去的人，眼光永远最为宽阔，柯乐想。

美华恐龙乐园开张那天出了点儿事。

开业当天傍晚，园区嘉年华***大会，共计十二头中华龙鸟从队伍两旁的塔楼笼箱里被放出，从天而降，追随***队伍在空中滑翔盘旋，于晦暗不明的晚霞夜空中闪烁着浑身红色和金黄色的“飞羽反光”，最后全部落在队伍开头的美华公司旗的旗杆下面（旗杆中有隐藏的超声波发射器引诱恐龙行动）。但是，其中两头最大最凶猛的中华龙鸟没有顺利着陆、钻进旗杆底部的移动笼箱里。它们重新翱翔上天，接着滑动身躯，朝地面猛烈俯冲，全身的羽毛在周围彩色街灯的映照下爆发出血红色的光辉。

它们攻击了队伍边缘几名乐园员工。

没死人，死人是不行的，这是不能触犯的底线，但有人受伤就不要紧。他们都是美华的员工，柯乐和女创始人指示他们携带吸引中华龙鸟进攻的激素发射器，让他们为公司光荣负伤，再付给他们足够多的赏金，于是事情很容易就处理干净了。

事后美华公司发表调查报告，称“这几名员工擅自携带外部食品进入园区，未经本园严格审查管理的食物，其气味导致恐龙受到强烈刺激，从而造成意外后果，本园再次敬告各位游客切勿携带任何外界饮食入园”云云。

恐龙失控的影像画面和相关社会热点议题，在女创始人的监督下于网络上有序发酵了一个星期。效果当然好。全世界的动物园里总是狮虎山周围的客人最多。会吃人的恐龙，这是美华目前唯一的卖点，有这一个卖点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园区里的餐饮营收也有了保障，安检再怎么过分都能解释得通。真是费尽心机啊。让你们搞科研是屈才了，你们应该去国际奥委会工作。”恐龙乐园开业的第二天，在园区酒店顶楼会议中心旁的男厕门口，国内古生物界的一位大师指着柯乐的鼻子说道。

柯乐给对方递上烟。“老师您过奖了，您的夸奖我会传达给公司全体同人。”

“不过也不奇怪。我记得当初搞学问的那些年，你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珍惜羽毛。”

“只有值钱的羽毛才值得去珍惜。老师，会议马上快开始了。”

大师喷出一大口浓烟。“你们中迟早有人会遭报应。”

“您说得太对了。”

随后，柯乐目送对方扔掉烟头，整理好衣领钻进会场前台。

大师的肺腑之言一字千金，远不止一小时两万块的行情价，非得在厕所门口这种隐蔽场合才能聆听得到；不过在会场上，大师的教诲还是很正经的，毕竟今天是美华恐龙乐园主办的国际恐龙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会上的主要议题，是由多位学界大师主持的学术研讨沙龙，探讨孔子鸟最新化石中色素痕迹与结构色的可能性问题，而这个关于孔子鸟的最新理论成果，则与美华公司下一个新品种的开发工作密切相关。

“科学思维，是一种客观认识可能性的思维方式，我们必须逼近真实，但也只能逼近真实。孔子鸟的最新成果带给我们的，不仅是鸟类起源于我国的高度可能性，同时也拓宽着我们对孔子鸟这一物种本身的认识。”

在大师这番曲折的表述中，隐藏着的是柯乐他们在孔子鸟身上采用的最新设计；而在一周后，也就是本次学术盛会闭幕的当天，柯乐等人在会场上，利用舞台灯光和液压升降笼箱，在众人面前正式揭开了美华孔子鸟的真面目。

一股灿烂辉煌的金色光辉冲破笼箱的束缚，喷洒在整个会场内，中外学者们无不震惊而动容。

“金色的孔子鸟？可真有你们的。”会后，在VIP礼堂内，面对笼箱，就连大师本人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感谢老师们的品鉴，为了它们，我们公司这两年真是吃了不少苦。”女创始人—不，现在应该称她为恐龙乐园的女总裁—含着热泪回答大师道。笼中，三头孔子鸟浑身金灿灿的毛发发出光芒，折射进她的眼眶，令她眼角的泪滴像黄金一样亮丽夺目。

撒谎能撒到自己流眼泪，不愧是搞公关的人。柯乐端着香槟杯，在女总裁身边冷眼旁观。

当然都是谎话。孔子鸟做起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它们就是鸟，仅此而已，在各种对鸡的基因进行改造的过程中，它们的制作难度比制造恐龙要容易许多。有少数几个地方需要注意：必须控制体型和声带，让它们的体型和叫声别太像鸡；得特制一批自发光羽毛植入它们的体表，毛发内部的金属漆要控制好铝微粒的体积和密度以解决羽毛光亮的发色问题；两根悠长的尾羽内部埋设有T800强度的空心碳纤维管，用以加强结构和容纳发光电路；喙部内植入的是树脂成型的人造牙齿，隔半年需要维护一次，不过强度和磨损问题不用太担心，它们天生只能消化美华下属饲料子公司特制的软饲料，喂别的都不吃。这一系列工程难题，美华的研究中心在不到两个月内就全部攻下，成本也已压缩到了最低。

外行人所能看到的技术难题压根就都不是难题，真正有待攻关的问题只有柯乐自己心里清楚。孔子鸟身上的那些含铝微粒的金属漆存在可燃风险，展示过程中对环境灯具的工艺要求很严格，严禁使用非冷光源。另外，目前使用的T800碳纤维仍需进口，原材料掌握在外国人手里终究是个隐患，而公司对国内碳纤维企业的采购进度目前仍较缓慢，毕竟碳纤属于国家战略物资，收购有难度。这两个问题，柯乐打算在下一个财年里将其彻底解决。

“好主意啊。这么漂亮的东西，准备什么时候推广上市？”古生物大师用一根饲料棒逗弄着笼子里的孔子鸟，询问的语气比一周之前要和蔼可亲得多。

“目前我们的数量还不多，所以打算慢慢来。”柯乐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继续扯谎。上个月末的时候就已经造出三百多只出来了。“头期试制出的批次共计三十八只，准备供应国内各地的巡回展览，另外海外展览的计划也正在推进。”

“金色的孔子鸟，真是好主意，适合作为国礼走出国门。”

“多谢老师指点。不过仍有些技术细节需要您进一步指教……”

三天之后，五只金色孔子鸟，连同一整套模块化笼箱设备组件及三个专业技术保障人员，全部运抵古生物大师全家居住的北方四合院内。柯乐让人做了一块匾，写着“合作科研基地”字样挂在院内东厢房门口。这并不是乱贴金，真的有科研基地，大师的儿子现已成为美华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东厢房既是他的卧室，也是他的办公地点。大师全家需要付出的仅有这套笼箱设备的水电费而已。

“能替你铺平的路全都替你铺平了，”返回总部的班机上，柯乐告诫女总裁，“后面怎么玩，你自己好自为之，我没心思再帮你操心游乐场的细节问题。”

“这么久才肯踢掉我，也算难为你了柯教授。”女总裁抬也不抬一眼，“搞你的技术去吧，等外地的乐园要开业了我再来烦你。不过反正飞机还要飞三个多钟头，咱们最后再多聊聊：下一步你的打算是什么？”

下一步产品的策划已经形成了，但柯乐并不急于动手。

现有项目需要时间发展。如今光是中华龙鸟和孔子鸟的生意就已占据了美华公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产能，何况还有一大批基本建设项目要上马，许多人需要招，许多房屋和设备需要维护、更新、扩充。柯乐不想让美华步那些借“风口”飞速砸钱又飞速灭亡的初创公司的后尘。

恐龙乐园开业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柯乐的资源主要用来消化手中伶盗龙，中华龙鸟，孔子鸟，但他还是设法又增添了两个中小规模项目。利用先前项目中剩余的技术成果和目前现有生产线的余力，在开业次年的第二季度和第三季度，美华分别研制出了中国鸟龙和会鸟，作为产品线的补充。

会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孔子鸟的进一步缩小和改造，颜色也没那么夸张，基本上套用现代鸟类的外观设计理念。不过它也并非“凑数项目”，一来毕竟会鸟算是国内较有影响力的古生物，二来借由会鸟研发项目的展开，研究中心还是琢磨出了一些新东西，如自发光假性瞳孔、高强度喙部等新鲜技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借助先前金色孔子鸟一炮而红的利好影响，在新的财年，美华公司所属集团终于顺利并购到位居国内第一阵营的碳纤维企业，从而实现了T800级强度碳纤维型材的大规模量产。自第二批次起，美华的会鸟全部改用国产碳纤维，从国家战略产业层面看，这意义非同寻常，算得上是公司的一道“护身符”。

中国鸟龙的故事则另有一番趣味。本质上它们无非是伶盗龙的缩小版和升级版，但在国外古生物界，一直有个非常有趣的猜测，尽管证据还不充分，但柯乐和女总裁等人打从一开始便下决心要借此狠炒一番—

“极度危险的毒恐龙！中生代的鬼魅妖妇！活食捕杀表演每日仅两次！”营销策划团队在中国鸟龙馆的入口处，特地安装了两排这样的血红色发光大字，耸人听闻，效果出众。

只是它们根本没毒。

不能有毒，绝不可以，人人都知道这是底线，不能违反。任何一个上级部门都不可能接受恐龙乐园存在有毒动物，何况还要防止有人借“有毒”两个字做文章来搞垮你。但只要你不刻意过线，那么也不会有人公开宣布这些恐龙无毒，因为无毒的恐龙缺乏必要的吸引力，而吸引力是恐龙乐园带来利税的根本保障。心照不宣的秘密，双方的配合全凭无言的默契。

美华的中国鸟龙没有毒，又要暗示每位游客它们是带毒动物，为实现这一点，研究中心专为中国鸟龙订制了一批软胶材质的假牙，细长弯曲，让人容易联想起毒蛇，但同时它们全是软的，一碰就弯，不必担心恐龙会戳到自己的口腔。在外观上，柯乐手下的团队精心设计出一套方案，让这些性格温和的群居动物的毛发变成橙黄色，上面密布红色和黑色的致密条纹，微妙地模仿着带毒动物所特有的警戒色。它们的眼睛使用了美华开发的“蜥蜴类07号”假瞳，人造虹膜底部附有一层含铂金粉末的反射板，中央有一道橄榄形的孔洞，令它们的眼睛看上去带有一丝西方神话里“毒龙”的神韵。顺带值得一提的还有中国鸟龙的专属饲料：用饲料、淀粉、明胶制成的假肉，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实里面那些“血液”全是调过色的番茄汁，正好可给这些小动物们补充补充维生素。

不过，跟柯乐设想的下一步新产品相比，这些只是小意思，是调剂，是确保工厂生产线不至于停顿的小小手段。

“光有这些还是不够带劲。什么时候能让中国鸟龙捕捉活食？”新品发布会结束后的内部酒会上，女总裁端着酒杯，来到研发人员代表所在的那桌旁质问，“最近新造的这几种恐龙一个比一个小，这怎么行啊。商品一定要越造越大、越造越狠才有人买账，你们说呢？”

技术人员们放下酒杯，当场讨论起来。

“总裁别急，我们想过几种方案。比如说让假肉饲料动起来，在里面放入可以遥控的电动骨架，伪装成垂死挣扎的猎物。”

“太麻烦。不如这样，我们重新研发一款恐龙专用活体诱饵，拿鱼和兔子作为改造基础，在它们皮肤表面和皮肤下方植入饲料，再往它们的脑神经核心区发送遥控电信号，让它们当活食演员。”

“或者干脆造一批只吃肉的中国鸟龙就是了！”

这帮男人不着边际的醉话让女总裁阵阵作呕。她回头瞪向柯乐，发现柯乐低着头只顾发呆。

“说实话，总裁姐姐，”研究中心副主任这时向她解释道，“刚刚我们说的一切都完全可以实现，问题是这全都需要钱。我们研究中心需要经费。你们乐园分公司什么时候肯分出利润来替我们买单，我们才能帮你们乐园实现梦想啊。”

“你们这帮搞技术的东西，只知道花钱不知道赚钱。”

“没错，我们这帮搞技术的东西就只有花钱的能耐，赚钱……哦不对，骗钱的能耐，我们永远比不过你们。”

一群人互相斗嘴的时候，柯乐的思考则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下一步的新产品，必须能够做到一旦问世便彻底改变业界现状，他心想。

所以，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下一步该开发什么新产品？

回酒店客房之后，他和女总裁两人都毫无放松的兴致。“我的线人已经确认了，下个月同业公司开发布会，开完之后产品上市，直接供应外省一批博物馆。到时候集团的股价就麻烦了。”女总裁说。

“哪几家同业公司？”

“易智和比飞特。知道它们两家都是从哪儿挖来的人吗？”

从我们这里呗，还能是哪儿？去年一大批美华研究所的老员工被开除和劝退，现在他们已经流向国内外多个同行业公司去了。能不能谈一些我不知道的新鲜消息？柯乐这么想着，嘴上不说。

“废话我不多讲。尽快把新产品发布出来，哪怕只有几张伪造的谍照都可以，我手底下的宣传公司等着开工。关于下一步的新产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一直在想，不能忘了初心。长久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迷上恐龙的？”

十一月十六日，美华公司的新品发布会现场，柯乐亲自现身。台下，所有的人，无论他的支持者还是他的竞争者乃至仇敌，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他出招。

今天是十六号，前天和昨天，业界最大的两家竞品企业先后召开了产品发布会，分别推出一系列新品：结合国内外最新发掘和研究成果，依托国际权威古生物科研结论、以伶盗龙和小盗龙为基础开发的多款带羽恐龙。古生物的复制和展览，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已经成为全世界范围内最迅猛的风口，而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关键时刻，柯乐率领的团队居然在竞争方产品发布的隔日就召开发布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他手里定然握有足可以置对手于死地的王牌；反过来说，假如今天的新品不能干掉对手，那么美华自己也就将迅速走向衰亡。

柯乐按动遥控器，身后的浓黑色幕布左右分开。一个黑绿色、锈迹斑斑的沉重铸铁笼子出现在舞台中央。

笼子里来回走动着的那个东西，让全场所有人的内心都猛烈颤抖起来。

“为什么人类喜欢恐龙？答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摆在我们眼前。但是我们不敢承认。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内心深处其实最想看到的并不是恐龙，而是别的东西。”

笼中那个通体披着粗糙鳞片、浑身灰绿的庞大、丑陋、腥臭的两足步行蜥蜴，眼眶此时开始瞪大。

舞台后方，几个隐秘的射灯被点亮，微弱的绿色光柱精确射向笼中怪物的脸部，令它惨绿色的双眸开始反射出寒光；同一时间，特意做旧的铁笼子底部，一团尸臭味从管道中腾起，渗透进它的鼻腔中，激发起它永无止境的贪婪食欲，从而使得唾液从它口中那两排由ABS工程塑料铸造成的惨白尖牙之间涌出，随它的口气一丝丝地从笼子缝隙里飞出，滴答，滴答，溅射在舞台木地板上。

与这声音同时迸发的，还有这恶心生物两足上那对黑绿色的巨爪敲击在铁板上的噪声，咔哒，咔哒。

“我们想看到的不是考古发掘成果。我们想看到的不是美丽鸟类的祖先。我们不想看到任何真实的东西。我们想看到的是梦。”

配合柯乐的诠释，由会场各处空调口中开始吹出十八摄氏度的冷风，逼迫场内观众们进一步感受到阴森的气氛。

地板颤抖，活门滑开，一只美华公司标准款透明笼箱从升降机通道中升起，停留在铁笼子旁边。机械臂将两个笼子推在一起，透明笼箱的盖子被电机卷起。笼箱里存放的是两头很常见的蓝白色带颈部羽毛款的伶盗龙。此刻，它们一动不动地僵立着。现场一些对生物学较有研究的观众马上看出，它们已经彻底陷入了应激状态，通俗点说，它们已经彻底吓傻了。

面对天敌，弱小的生物唯有本能性地僵立于原地，期盼死亡的那一刻能快点来临。

灰绿色的庞大猛兽竖起僵硬粗糙的无毛长尾，随着一声巨响，一头撞进笼箱里。几秒钟后，热气腾腾的黏稠血液裹挟着漫天飞散的美丽羽毛，一波接一波如爆炸般涌出铁笼子的间隙，泼在柯乐的身上。

那些伶盗龙在临被肢解前仍旧一动不动。现场的观众们也同样如此。

五颜六色的脏器碎片被扔出笼子外，滚落在柯乐的脚旁，随笼中怪兽的猛烈动作而在地板上细细抖动。

“暴力和死亡。”他矗立于原地，吹开一摊溅在话筒表面的脑浆，说道，“我们崇拜恐龙，是因为我们崇拜一切会带来暴力和死亡的东西。恐龙是人类的噩梦，现在，噩梦成真了。”

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笼子中央，美华公司第二阶段的首个新产品，正在清脆地咀嚼着伶盗龙的颅骨。它的名字叫迅猛龙。

柯乐造出了一个怪物，一个不像恐龙的怪物，外观是错的，体型是错的，四肢结构是错的，生活习性是错的，连名字都是错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世界上已经没有恐龙了，这观点我已经重复过多次。人类迄今为止所有的恐龙复原都是错的，大哥不要笑二哥，五十步不要笑百步，这我也重复过多次。”新闻发布会上，他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讲道，“只要喜欢恐龙是什么样，人类就有权把它们塑造成什么样，你们在座的所有媒体和专家学者们都可以反对我，只是要记住，永远会有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成千上万倍的游客会支持我。”

“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能赚到钱，就可以不顾科学精神了？”有女记者质问。

“我的意思是，只有赚到钱，科学精神才能够存在。什么人最不关心科学？我问问你。”

柯乐的凌厉目光刺得那女记者心跳加速。“没有钱的人。穷人最不关心科学。”

“姑娘啊，全场人里只有你懂我。”

游客不关心这一切。他们只知道，这就是他们年少时在影碟里看到过的恐龙，这就是转眼间能把人撕成碎片的怪物。花钱来看恐龙，要的就是这种刺激。迅猛龙活食捕杀表演的接待量很快超过了日均八万人次。研究中心阻断了迅猛龙的部分神经信号，使它们每顿饭都基本上不怎么吃、只知道杀，顿顿都是“杀过行为”，到后来女总裁不得不出面投资收购邻市的几个家禽饲养企业，顺带一并解决了乐园内部西式快餐厅的鸡肉供应链问题。只是，商业上的成功所带来的必然是媒体舆论上的赶尽杀绝。每个礼拜都会有人举报美华公司，其中有美华的同行，也有柯乐的同行。他们给出的罪名基本上总是一样。

“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这几年他赚了那么多钱……”某次古生物研讨会的聚餐上，一些老专家酒后吐真言。

但是柯乐不会费这个劲。他从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在掩饰自己上，不管要做什么，他总会堂而皇之地宣布。

“接下来，最迟到明年春天，第二阶段的第二号新产品就将会出炉。有没有人想听是什么新产品？”

国家级大剧院的中央舞台上，他面对五千名听众，话筒中残留的余音随即在瞬间被满堂的欢呼彻底淹没。

出席这场宣讲会的柯乐的支持者中，超过三分之一是刚刚跨入人生暴戾期的青少年。他们高举美华的宣传折页，折页里印刷着满嘴是血的迅猛龙特写照片，第一页和最后一页用特质的荧光油墨印制，整个剧院内满是摇晃着的幽绿色汹涌波涛，随柯乐的话语而疯狂涌动。

他接下来的话，很快就随某个主流媒体中某个女记者的报道而迅速传播开去。女记者同样也是他的忠实支持者。

“我的新产品是暴龙。我们国家的暴龙。它将与它的海外同类展开角斗。”

“这回你就是纯粹出于妄想了。我不准你造暴龙，至少在三年内你给我维持产品线现状。不可能。绝对不行。”女总裁一口回绝。

对于女总裁的这种反应，柯乐毫不意外。一个已经拥有太多东西的人，必然将失去想象的勇气。他决定暂时再忍几天。这个女人后面还有用。

“柯教授，你知不知道暴龙意味着什么？”女总裁又问。

“花更多的钱，盖更多的房子，雇更多的人。”

“暴龙无论如何必须吃肉。它体型大，所以光是饲料的尺寸都得比大象还大。给它住的房子，简单说吧，得跟军事堡垒一样。迅猛龙的设计确实不错，我也很喜欢，”女总裁舔一下嘴唇，不得不承认，“但这么一来，暴龙的行为设计方案也就必须走血腥暴力的路子。它的攻击性怎么办？安保成本怎么办？至于人力的问题还是小事，大不了多找些大学生志愿者，但光前几条就够我们受的了。乐园里已经没地方了。”

柯乐靠在床上，几乎快要睡着。“说这么多废话。乐园里地皮不够跟我没关系。你和你的公司在园区盖了多少电子打靶场和房车基地？还有拉面馆，日本料理店，比萨餐厅……你还跟我抱怨说地皮不够。”

“象牙塔里的柯教授啊，我告诉你，那些才是真正的硬流水。讲句难听话，那么多游客，他们在我园子里呼吸都要我花钱，因为我要给他们盖集约式加湿器和空气清新器。每月的电费账单你哪怕看一次都好！”

“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暴龙造出来之后放它出来，随它在乐园里撒野，想吃多少游客就吃多少游客，喂饲料的钱也省了，一举解决所有问题。”

“说什么屁话呢你？”

光靠宣泄和抖机灵无济于事。柯乐心里清楚，女总裁所说的困难确实存在。

离开客房前，女总裁补充道：“对了，最后说一句。你想让迅猛龙和暴龙出国展览，我真找人去问过，门都没有，国内和国外都没有门。它们不属于珍稀保护动物，外国人只能过来参观，我们这边的政策也不支持它们出去角斗。”

若真是这样，那么缺少了支持的科技产业是不具备存在价值的，并且也不可能真正存在多久。然而，多么可惜啊！

柯乐关上房门，坐在客房写字台前边抽烟边想。实在是可惜！

战斗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为了生存，不管是一个人，一头史前动物，一家企业，还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在拥有巨大战斗力时它们才是最美的。每个人都向往力量，每群人都向往着巨大的群体力量。少数人大概会以“慕强”“崇尚暴力”之类话语去非议这种心态，但说这些话的人自己也逃不掉力量的诱惑，是这种诱惑让他们选择使用话语去非议他人。没什么可遮掩的，人心所向，必然前途无量。

“现在先忍耐。”他把烟头碾灭，对自己说道。

先忍耐。意见已经在向上面传达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柯乐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搞钱上。光靠美华自己的乐园，硬件显然是不够的，但在现阶段的大环境下，女总裁牵头的三个外地设施都存在大问题，时间进度没法保证。

人多地少，资源不够用，该怎么办？

“快冲过去，吃了它们！”

保护栏外，女记者露出开怀的笑容，隔着防护屏障冲里面的动物大喊。

五分钟之后，实验性质的角斗结束了。

长江边，悬崖旁，拥有地理和历史人文优势的传统古生物博物馆与美华乐园深度合作，筹建起一座防护严密的封闭式馆区，内部人员称其为“角斗场”。暂时还不能公诸于世的名字，但现在人人都这么叫它，人人都朝这里蜂拥而来。上午在这里，美华的迅猛龙与当地博物馆专项引进的竞品公司伶盗龙做了一次实验。结果没什么太大悬念。柯乐的迅猛龙舟车劳顿，较为疲劳，食欲也不佳，却还是在一分四十秒时间内将对方两头伶盗龙的胸腔和腹部全部剖开，背脊全部劈断。

“这不能代表什么，”馆内工作人员清理残骸时嘴上不肯服软，“我们这两头本来也是残次品，不然怎么能允许像今天这样的瞎糟践？”

“这可以代表一切。快点儿干，把味道清理干净，过几天还要用。”博物馆方面的代表训斥他们道。他随后招待柯乐一行人及女记者团队午宴。

合作办展，美华公司解决资源问题的新模式，要按以前柯乐的性格是不屑于这么做的，不过现在的进展确实很不错。九宫格火锅旁，意向书的草案大家已经口头签成了。只是这并不是柯乐此行真正的目的。午宴过后，他们驱车向西，驶入盆地。

他们的目标居住在满眼绿色的巨型天坑景区内。出于严格的政策规定，这里的活体恐龙展馆建于地下，角斗场地为巨大的地下穹顶空间，抛物面液晶显示屏贴满场内四壁，外面绿油油的景区风貌通过光纤传输投射在穹顶各处。

但是没人关注这些。人们的视线已经全部被溅射的鲜血所遮蔽。

满场欢呼和嚎叫声里，三头美华的迅猛龙被此地的主角撕咬得粉碎，残骸被高高抛起，粘在穹顶屏幕上，就连看台顶部“永川龙”字样的发光灯箱里都渗进了血迹，在之后几天时间里给当地展馆的清扫工作带来不少麻烦。

被浓血遮住的OLED自发光屏幕，在全场投下腥红色光芒，将现场气氛推向最***。与此同时，女总裁的脸色变得极端难看。

“柯乐，你有病，你让迅猛龙去跟永川龙打？”当晚她怒斥柯乐，“难道事前我没跟你说过吗？他们这里的永川龙用药剂量太大，体形太夸张，我们手里的货根本干不动它。死了三头迅猛龙事小，永川龙的价格被他们趁势抬得太高，这事就大了。”

“有什么关系，他们还不是要卖给我们。”

“最后当然是要卖给我们的，可你花的是我分公司的钱，这算什么？”

“算作广告费好了。”

“那我的心情不好，这笔账又怎么算？”

“睡你的觉。收购永川龙的问题三天之后我会解决。”

柯乐走出客房。他趁夜色前往天坑景区驿站的西面客房区。女记者已经在房中等得不耐烦了。

三天之后，问题解决了。

“黑的？黑色的？你们做了个黑色款出来？”

本地嘉宾疑惑的同时，升降隔离栏已经彻底升起。在四十八盏舞台灯的照射下，浑身墨黑、背脊带两条白纹的诸城暴龙极度蜷曲自己的身体，然后将重量超过一吨半的头颅猛甩向眼前的永川龙。这重量有一多半来自于头骨中内衬的不锈钢骨架，以及鼻腔后方中空部位填塞的混凝土材质的配重。

随即，一百三十二颗由陶瓷包裹的钛合金香蕉牙齿深深钉入永川龙的颈椎、颈动脉、主神经一带。

美华的远程控制团队立即下达无线电指令。诸城暴龙脑后四号颈椎骨内的注射器模块在零点四秒内完成线路配药和高压注射，刺激这巨兽的颈部肌肉膨大、紧绷起来，并开始以暴烈的力道反向扭动。

血肉剥离，筋骨迸裂，战斗在瞬间结束。

在返回地面景区的路上，本地嘉宾团里的大老板询问柯乐，像这样的暴龙现在已经制造出几头了。柯乐向对方汇报了一个稍稍夸张的数字。

“黑色的，不错，大气。”大老板说，“效果震撼，很不错。但最好还能有其他的备选方案。我看红色黄色也很好，喜庆，热烈，消费者们普遍都喜欢。”

“完全可以。”柯乐回答。

其实根本就该说是易如反掌才对。美华的暴龙不使用带羽毛和绒毛的复原方案，一切都按柯乐的“复古式审美”来设计，浑身上下的外层表皮都植入了人造角质层，俗称“人造龙鳞”。“龙鳞”本质上是模块化拼接的高规格复合防护材料，合金、陶瓷、碳纤维等材质皆备，中间还含有夹层，柯乐的技术团队本次在其中植入的是电加热及风冷组件，实地测试对大型恐龙进行实时体温控制的可行性。这套“人造龙鳞”系统是高度模块化的，想要给它们更换颜色非常容易，只需整套拆卸下来让车间重新喷漆就行。同时，研究中心的预研团队已经在讨论将“龙鳞”表面喷涂上“可见光变色涂料”的可能性，这是极具军事运用潜力的好项目，需要联系兵装系统下属的一些厂家进行合作，而这样的合作项目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

“恐龙大战是一个大舞台，吸引各方人马都来唱戏，好得很嘛。你们做得不错。”午宴结束后的座谈会上，本地一些商界人士指出，“但是，你们之前提到的‘中外恐龙大决战’这个策划，政策因素比较复杂，还不能操之过急。总之，我们大家应该先把手里的实际工作做好，随时准备着。”

“不要沉溺于细节。你们要学会放眼远望。”会后，大老板叮嘱柯乐道，“恐龙这个东西只是一个细节，是一个由头。把大环境盘活，把经济拉动起来，不管你们做的是龙还是鸟还是鸡还是鸡蛋，一切都要围绕上面这个根本大纲才有意义嘛。”

“您说的是。”

“你们美华提出，想对这里的本地企业进行收购，我们这些人总体上都是支持的。我们都老了，相信你们年轻一代，大家拧成一股绳，抓紧时间认真搞一搞这个事情。据我所知，你们的竞争对手动作也不少。”

在一旁陪同的本地商界人士们纷纷点头赞同。

无须刻意宣传，美华那拥有鬼魅般怪力的暴龙产品的风声已经迅速传播了出去，世界各地，风口均已猛烈吹拂起来。尽管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有明确的政策支持各家企业的恐龙产品公开展开角斗，但战场已经准备好了，烽烟遍地，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焚烧金银所发出的刺鼻气味，令人亢奋。借此机会，当地众多同行企业纷纷携带自己拥有的永川龙、气龙等地方特色产品，主动地接受了美华集团的收购。

东西吃多了之后，必须赶在自我爆炸之前抓紧时间消化。在柯乐的策划下，随后的七个月时间里，研究中心又新开发出了三款中等投入的新产品。毫无疑问的是，它们也都是著名的国内恐龙：窃蛋龙，阿拉善龙，双脊龙。

阿拉善龙的研制没有太多可说的，在迅猛龙原型的基础上对颈椎、头骨、上下肢体、尾部进行微调，根据较传统的复原图面貌对它们的后部身体加强配重，逼迫它们时常直立活动就行—现在美华已经完全掌握了生物钛材骨骼植入的高端技术，因而改造恐龙骨骼对柯乐他们来说已不再有难度。一些技术人员刚开始总为阿拉善龙独特的耻骨演化形状感到苦恼，对此柯乐训斥他们道：“幼稚病，你们管那么多做什么？有几个游客懂蜥臀不蜥臀鸟臀不鸟臀的？难道他们能扒开恐龙外皮拿放大镜检查内部结构吗？你们一个个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可是柯老师，最近外面对我们的复原产品……”

“外面人的事情交给外面的人，跟你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东西。什么都做不出来，外面人会放过你们，但我不会。”

不过他心中很清楚，员工们所言不虚。

又是一年过去了。针对美华版本的恐龙，古生物学术界已经形成了十八路诸侯同盟军。从商业营销角度讲，这种局势他乐于见到，但说自己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也是假话。

“乱搞，瞎搞！你们这是伪科学！恕我不能奉陪！”

在这年深秋的年度古脊椎动物科研及科普合作论坛上，一时成为舆论话题的，是几位恐龙领域大家在沙龙上愤而离席的所谓冲突事件；那场沙龙的主持人，便是早前与美华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的圈内大师。事后大师对媒体宽厚地表示，这件小事并不能阻碍行业内“开放探讨恐龙制造领域新进展”的气氛，并多次暗示记者，对方其实与自己早有积怨，不过是些商业上的欲望纠葛罢了，不必打着科学求真的旗号。

圈内大佬互撕，深层原因众说纷纭，直接原因则有目共睹：柯乐他们对双脊龙和窃蛋龙的复制项目，已经彻底突破了古生物研究领域的底线。

对待双脊龙，美华公司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好莱坞式的刻板形象，将它们做成了会喷毒液的卑鄙生物。考虑到版权方面的隐患，设计人员取消了双脊龙颈部可以伸缩的伞状皮膜，口腔内由压缩空气驱动的假毒液喷射孔也改成了喷雾装置，收到管理人员发送的无线电信号时，这些双脊龙颚骨后方的钛合金喷口将喷出水雾。当然，这些所谓的“毒雾”也毫无危险，仅是一些掺杂了蓝绿色素的纯净水。

双脊龙还不是问题最大的。在柯乐一再坚持下，美华公司竟将窃蛋龙身上所有的羽毛统统取消，并改变它们的食性，令它们每顿饭都非要吃蛋不可。一开始，女总裁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她本身对恐龙一无了解二无兴趣，那些喂养它们的所谓“恐龙蛋”都是放入了鸡蛋的塑料假蛋壳，蛋壳生产的产业链拓展也让她获得了不少收益，因而起初她还感觉十分良好。但当互联网上几乎所有网民都开始抨击这些窃蛋龙时，她才发现已经大事不妙了。

“今天我才搞清楚，窃蛋龙根本不窃蛋，它们是最有母爱最喜欢保护自己的蛋的恐龙！今天连外国媒体都开始报道这事了，柯乐，你这是要我死啊？你这是想把我的公司也搞死啊？”

舆情暴发后的第三天，女总裁冲进行政楼层，踹开办公室门，挥手将柯乐桌上的所有东西扫到地上，仰头大喊。之所以到今天才冲过来，是因为她这时才终于发现，舆论的愤怒和仇视已经到了她手下的传媒营销力量根本压制不住的地步。

柯乐平静地看着对方。

“明天董事会紧急开会，谈的就是这个事情，柯教授，这次你我都要完蛋了。”

柯乐依旧面无表情。

僵立片刻之后，女总裁开始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想错了。对面这个男人的面孔令她双腿本能性地发起软来。

“……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明天董事会紧急开会，没错，但谈的不只是这个事。会议的主要内容将涉及恐龙乐园分公司的变更和重组。”柯乐解释，“直接告诉你吧，公司的名字都要变了。”

“干吗要这样？”

“为了合作项目和扩建项目，公司打算增资扩股，资方需要洗牌和进场，股价也需要重调。只有完成这些，新阶段的新产品才有条件展开研发。”

“那我怎么办？”话刚出口，女总裁已经明白了。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恐龙乐园分公司及其总裁都要换掉，而顺利换掉后者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前者彻底毁灭。

“不光是为了重组。借着这次事件，乐园以及恐龙产业项目的知名度现在已经冲出了国门。”他对女总裁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会搞宣传的女人，如今，你已为集团做出了最大的贡献。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

这是谎话。女总裁在一分钟后被赶来的保安架走，带出公司大楼，而在几天后，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她，她的名字和照片将从公司网站、公众号、宣传册、资料陈列室里永远抹去。

没有什么人和东西能永远存在，弯腰收拾办公室时柯乐想，除了前进的欲望本身。为了前进，牺牲掉所有的人和东西都可以在所不惜。必须这样，只能这样。

第二版窃蛋龙修改项目收官后的次月，信息采集部门向柯乐送来一份急报。收到情报，柯乐放下手中的一切，召集团队紧急展开准备工作；过了数小时，上面果然打来了电话，要求他和开发团队赶往集团总部。

大股东们已经齐聚会议室内。有助理递给柯乐一份简报。

“外国人已经造出了更大的恐龙。”董事长告诉他，“这件事我们非常重视。对方的产品名单，你们手里不一定有，我们今天特地带过来给小柯你看一下。不能外泄。”

简报后附的产品名录，很多的确是柯乐暂时没得到的机密信息。他怀着紧张、兴奋、恐慌、好奇并存的情绪飞速翻看那些名字：霸王龙，异特龙，斑龙，巨爪龙……

还好。那几个足可以致命的产品名字并没有在名单上出现。没有三角龙，没有梁龙，没有腕龙，没有禽龙，没有板龙，没有翼龙和海生爬行动物。且那些产品的复原造型用的依然是带羽毛风格。

还有机会。还来得及。

“诸城暴龙的放大版工程，目前进展很顺利。”柯乐吩咐助理打开PPT。但大老板们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了。他们的着眼点不会放在细节问题上。

“抓紧一点儿，看远一些，速度和领先地位的重要性，大家心里都有数吧。”抛下这句话，股东们离开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第一要点儿，美华的暴龙要比国外制造出的霸王龙更大。不管要花多少钱，必须造出来。

第二要点，要造出鸟臀目植食性恐龙，和蜥臀目中那些巨大的植食性恐龙。不管有多困难，必须造出来。

第三要点，海生爬行类和会飞的爬行类的预研要马上展开。不管有多么不可能，必须造出来。

不造出来大家都得死。

“身体结构的放大不困难，困难在于我们要把它的行为能力设计成什么样。”新版暴龙项目策划碰头会上，研究中心主任向柯乐表示，“它如果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或者推一下才动一下，那就不需要重整结构了，把骨骼强度加强一下即可。”

柯乐摇摇头：“你们知道这不可能。我不需要大而无当的‘白象’。全都听清楚，在设计过程中，你们时刻要在脑子里想着北美的霸王龙。要以能轻松杀死霸王龙的标准去设计它。”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能跟霸王龙展开角斗？”

“这不是你们关心的事。”柯乐嘴上这么说，心里则在想，很可能永远也没有那一天。

当然，这并不矛盾。过去的年代，每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想去毁灭世界，但他们总不忘把核武器越造越大，越造越大，越造越大。世界上的事做到最后都是这样，过程本身就成了唯一的意义。

“***的测试已经结束，结果也过审了。以此为前提，如果钛合金架构的复合材料不足以应付暴龙的高强度运动要求的话，那就直接把骨架换成不锈钢。钛金属丝增强肌肉的实验上个礼拜已经完成了对吧？关节和韧带部位电助力液压增强机构和减震器，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有技术人员回答柯乐说，以上所说尚未完成的子系统，至迟都能在两个半月之内结束研发。

“不行。一个月……一个半月吧。”

“明白了柯教授。”对方翻阅一下会议纪要，又问他道，“教授，今天还剩下最后一个议题，是‘新表演形式和表演特色’的探讨，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下午几点继续开会？”

“不，这个会不开了。”柯乐皱眉道，“不会跟你们技术组的人开这个会。跟你们说不通。我另有计划，你们可以走了。”

表演，这是与人类心灵有关的艺术创造，跟技术工作者们确实谈不起来。他心里有另一套方案。

散会后，柯乐打电话召来女记者—现在她已经是新改组的美华恐龙事业分公司的营销总监了。女总监向他汇报，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参加论坛活动的国内诸多科幻作家们都能如数到齐。“肯定能到齐，不到齐不行，因为给他们的大礼包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赠完为止。他们一定全都会跑来。”

“很好。不过还是得在暗地里把礼包和红包全数备齐。”柯乐告诫她，“我们要刺激他们，但又不能得罪他们。他们的思维方式跟你我不同。”

正因为如此，所以柯乐及女总监才决定跟一群科幻作家讨论“恐龙科幻艺术”的话题。

这是一场奖金丰厚的征文活动，因而讨论会上的气氛非常热烈，尤其近年来，一些心思较聪慧的年轻作家已经深受美华及柯乐的影响，动笔写出华丽妙文，宣扬“古典主义恐龙形象”的雄浑力量感，使得公司上上下下，人人心潮澎湃。但对柯乐来说，总体而言本次盛会仍只是一场宣传活动。一些细节问题的处理，诸如让知名科幻作家替恐龙乐园站台、策划关于美华恐龙的影视剧开发计划等工作，他全都放手交由女总监去负责。

坐在台下边缘的晦暗角落，他一声不吭，静静聆听文学家们的喧哗声，试图在只言片语里寻找到灵感。

长期的技术工作将令人丧失广阔无垠的视野。科幻与科学毫无关系，这正是他所需要的灵感的胚胎。

灵感，在这样的阴暗角落里就这么被他找到了。

最后一排，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科幻作者和科幻画家聚在一起喋喋不休，满口抱怨。他听见其中有人说，反正恐龙的形象已经被糟蹋成这样了，不如干脆造出东方龙和西方龙，来一场末日对决，西方毒龙吐火喷毒，东方神龙播云洒雨，战天斗地厮杀一个礼拜，直到第七天，人类结束了创造怪物的工作，开始休息并坐等双方交配、生出一枚复活节彩蛋，彩蛋里孵出的是黄金基多拉。他还听见有人说，发光恐龙有什么，干脆直接让恐龙披上防弹鳞片和变色迷彩涂料，圈一块地出来兴建斗兽场，找一帮敢死队员驾驶机甲、操纵火神炮和RPG，取名“斗龙士”去和恐龙单挑，不管是谁被打倒，都由现场观众用大拇指投票决定生死。

“骷髅暴龙，木乃伊暴龙，丧尸暴龙，机械暴龙，液态金属暴龙，明星大乱斗！”人圈里有作者兴奋地喊着。

与此同时，柯乐注意到那里坐着一个搞美术的，在平板电脑上画着自己认为最酷炫的“恐龙印象”。那人在文档空白处几个角落里稍稍描描画画，简单刷几笔颜色，然后亮给自己那些好友。“各位哥哥姐姐们，请看，小弟这就画出了体积最大的龙来。”

在那幅画的大部分区域里根本见不到龙的身体，一团巨大无边的黯淡灰色云雾，只有在云团两端才隐约露出丑怪的灰黑色龙头和畸形的龙尾巴。

“神龙见首不见尾，一鳞半爪，高妙！那么它又为什么会是体积最大的呢？”有人问道。

“因为身体被云全部挡住了。这是随它而生的云雾，永远不会消散，你也永远看不出它的全貌，随你怎么想它的长度都可以。”

是啊，多么简单的道理。柯乐准备起身走了。

他听见那些作家又问：“这太赖皮了吧？我说哥哥，你就打算把这幅画当作品投给他们？”

“哥，恕小弟直言，他们要的是‘有现实意义的科幻创意作品’，也就是说他们是准备拿我们这些人的脑洞创意去做项目策划，做成PPT去找资方换钱的。会喷雾的恐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做出来的啊。”

画者无奈地点头承认。“但我还是觉得，”他回答前面几人道，“科幻，幻想，本来不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吗？这个过程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吗？”

“哥，你喝多了，你在这种场合谈艺术创作……我们这些人的工作是赚钱，赚钱嘛，还是媚俗一点儿好……”

柯乐走远了。

但这些话语一直在他脑中回响。

晚宴开始前，他找到女总监。“看到那一小撮人了吗？就那几个聚在最后排的作家和画家。把他们算进下一轮的邀请名单里，但千万不要让他们拿奖，奖金和红包绝对不能发给他们。”

富有创造性的人总是混在圈子最边缘的角落里。想要利用他们的脑子去做事，就一定不能给他们名誉地位，尤其不能给钱。一旦收了钱，创造者就会马上变成奴隶，他们会瞬间在心中屈膝下跪，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和创意。这是人类的本能决定了的。柯乐看着那几个年轻人，从心里无比感谢他们，并希望他们今生今世永远穷下去，越穷越好。

“明白。那科幻创意园区邀请名单里也要带上他们吗？”

“你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柯乐回过头，冲女总监说，“创意园区，你忘记我让你把它做成什么了？”

“没有忘啊。要做成地产项目，人才公寓。”

“那你怎么能找年轻人？项目是给中老年作家提供的，他们入住进去，作为我们文化产业领域的招牌。”

女总监恍然大悟：“项目封顶还要再等几年，所以找来的住客年纪越大越好，对吧。”

他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还是不懂。”

招牌的效果只看名气，名气只跟年纪有关，年纪越大的作家人脉越广。让年轻人来站台又能管什么用？他意识到女总监还是太年轻。晚上睡觉前她年轻一点儿自然好，但在白天上班时候，她的年轻就只能意味着她的愚昧。没什么好说的，她老了自然会懂，而当她老了的时候柯乐已经不会再见到她了。

三天活动，七场宴会，柯乐总共敬了作家们五十几轮酒，红白相间。他没醉过。但在活动结束后第二天的夜里，一个从上面打来的急电，却让他彻底眩晕起来。来电的是董事会秘书，内容很简短，但其冲击力足可超越亿万年光阴的力量。

“老外的申请，这边的老板们已经同意了。下个月二十二号他们全部过来，带着恐龙。”

“是单独展示，还是要搞那个？”柯乐光着身子冲出卧室，手扶着墙，指甲***壁纸里。

“外国人从一开始就要求要搞那个。不过这一回，他们获得批准了。”

“真批了？纸面上有东西没有？”

“有文件，这点您放心。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你们美华这边准备出东西来没有？”

柯乐挂了电话。

东西没有准备好，但是从今天晚上开始，那东西彻底诞生了。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身体摇晃着走进浴室，手臂伸向莲蓬头开关。热水从脑顶朝他轰然砸来。

随之出现的是热腾腾的雾气。成团的白雾从永川龙周身上下漫溢开来，依照流体力学原理，跟随它焦躁的移动步伐而在大型笼库里摇曳、飘飞。数吨重的巨型动物在大型库房改造的临时角斗场里就这么乱跑乱窜，为防止危害建筑安全，美华在整个角斗场的地面，以及存放恐龙的大型笼库下方都架设了橡胶防震层和液压减震地板。不过在场所有人，不分国内国外，都依然感觉心惊肉跳：巨兽每行走一步，震动传进他们身体里，都让他们产生内脏和骨骼正在被不断撕开和砸裂的错觉。

何况这样的巨兽在他们面前不止一头。

“倒计时十秒。***组和电动力组做好准备。”笼库外侧，多层玻璃另一头的观赏室里，柯乐对控制团队下令。

十秒后，黑色隔温绒布被卷扬机快速升起。由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全金属移动笼箱中，闪耀出一对如火焰般赤红的邪恶之眼。

食肉牛龙蹿出来了。

柯乐询问海外团队负责人：“你们的恐龙眼睛也会发光啊。”

“当然当然。跟你们一样，我们也是从一开始就先想到要改造它们的眼睛。”来自海外的同行解释道，“动物的眼睛最吓人，或者说，人类对类似眼睛形状的东西总是最敏感的。”

“很厉害，你们的心理分析团队还是很令人钦佩的。”

“您客气了柯教授。老实说，哪里有什么心理团队，我个人还是更喜欢把他们看作是广告营销团队。”

毕竟是外国人，说话做事总是直爽老实，不会藏着掖着，柯乐心想。

他看到前方的角斗场上，压低身体绕着永川龙打转的食肉牛龙步履敏捷，两只特意改造的LED发光眼的尺寸巨大到惊人。牛龙身上最吸引人的特征，那一对长角，很明显也被这帮外国人加强改造过了，形状和长度都夸张严重，简直如同奇幻电影里的反派，演出效果非常惊人，很值得学习借鉴。

“那对‘恶魔之角’是我的主意，我们在设计里特地加入了宗教意象，也不知道对于你们国家的游客来说效果明不明显。为了它，我在推特上可是挨了不少人的骂。”海外团队负责人耸肩说道。

但也有败笔。这头食肉牛龙尽管特意放大了头骨和前肢的尺寸以增强视觉效果，但它浑身上下的赤红色茸毛却是巨大的失败。柯乐听说，这是海外团队面对国际古生物专家们的意见所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也不知道外国人懂不懂“画蛇添足”这句话？他心中觉得很荒唐。

与对手相反，美华的第二版永川龙此时却一动不动，高耸身子矗立在角斗场正中央，居高临下俯视身旁的异国敌人。它全身上下的夹层鳞片系统如今已经迭代到了第五版，在放大各单元组件以适应身体尺寸的同时，还加入了弹簧缓冲及遥控排气的功能。它粗糙无毛的人造外皮上，运用的是上回科幻征文比赛中从专业画手那里征集来的配色设计：磨砂黑和星光银。银色粗纹沿它的脊背、头颈、尾部、四肢侧面的线条喷涂，银色镀膜耐磨耐腐蚀，配合荧光白色的反光瞳孔设计，强调出一种削瘦且精壮的帅气观感。

“直立造型，复古风格，不错。上个月我们在日本也见到过这种设计思路。”观赏室内，有外国技术人员对柯乐说。

见到身体尺寸比自己更大些的永川龙，毛茸茸的牛龙反复犹豫着，迟迟不肯发动攻击。

“开始投药。观察好时机，排气命令要与攻击动作同步启动。”柯乐告诉组员们。

神经毒素注射完毕后的第五秒，永川龙开始进攻。白色雾气顿时弥漫在场内，尤其从它鼻中喷出更多，这令牛龙更加慌乱起来。海外团队负责人连忙询问柯乐，这些气体究竟是什么成分。“不会有毒吧？是二氧化碳吗？”

“放心，是热蒸气。”柯乐对他解释，“不光是为了舞台效果，更重要的是可以靠这个系统来加强对恐龙身体的强制散热。”

“同时还能干扰其他恐龙的热感器官，对吧？真有智慧。我们那里到现在还只会撒撒干冰，吹吹风扇。”对方点头赞叹。

眼前这头牛龙毕竟是外国货，在设计过程中必然夹杂进外国人的思维方式。它很擅长制造华丽夸张的演出效果，满场飞奔，不断开口狂吼，植入在它胸腔和盆腔的大功率扬声器连续运作，配合它那双发光度不断增强的红眼，声光效果的确足够轰动。但在柯乐看来，这仍属于幼稚的审美。妖怪，恶魔，地狱里的魔鬼，老外们对待恐龙无非也是这类眼光。

柯乐默念：我们做事情，跟你们完全不同。

雾气中，永川龙一声不吭，高高矗立，身体被云雾遮挡，只剩下狭长的黑色头颅从云端露出，眼神死死锁住对手。

“杀了它。”

跟随柯乐的命令，从雾团中央陡然绽放出一抹浓重的黑影，宛如喷进水里的墨色一般，划一道弧线，直扑牛龙的身躯。这弧线的轨迹怪异，速度奇快，盯准的是敌人柔弱的腹部。海外团队中有人大叫起来。牛龙在瞬间开始闪避，逃进场地边缘；隔着厚厚的水雾，众人只能见到那对恶魔眼睛在雾气中快速飘动，拉出两道红色残影。

地面猛烈一抖，气团开始飘散。柯乐看到牛龙的头部抵在永川龙的前胸上。那对魔鬼的尖角不见了。换成其他任何人看到，都会认定那对角已经完全没入了永川龙的要害部位。

只有双方团队的人明白，什么都不会发生。牛龙头上的角是伸缩的，伤不了永川龙一丝一毫。

“音响组快配合一下！”柯乐挥动右手。永川龙体内的扬声器窜出特制的痛苦咆哮，令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牛龙撤回头部。两团黏稠的血浆从它的伸缩角里喷洒出来。

“虽然角是假的，但这血可是真血。牛血。我们可是不惜工本。”海外团队负责人解释了一句。话音未落，他的脸突然拉长了。

满身血污的永川龙身体晃动，黑色长尾划破空气，伴随呼啸声和一连串爆破声响，甩在牛龙身体右侧。牛龙的右侧大腿如同爆炸一般，灰色烟雾伴随大团的红色绒毛飘向四周。

“你们这尾巴的速度是多少？不会是音爆吧？”

“别怕，假效果。”柯乐安慰外国同行，“是地板下面喇叭的音效。尾部的尖端速度差不多每小时一百多公里吧。”

“那也够它受的。”海外团队负责人擦擦汗，“幸好我们那小家伙身上的减震气囊及时爆开了。”

“你们用的是微型气囊来给恐龙减震？”柯乐直摇头，“全身布满气囊和气囊触发机关？耗资也太大了吧。”

“不然呢？你们用什么减震？”

“马上就能看到了。”

虽说皮肤和羽毛上的气囊削弱了永川龙的尾部攻击力，但巨大的冲击还是使得牛龙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根据此前签署好的演习合作协议，海外团队只能不情愿地下达“死亡命令”。大剂量的神经阻断药物由牛龙脑部和延髓里埋设的分布式注射器中射出，令牛龙在半秒钟之内彻底丧失一切意识，颓然侧翻在地上，身体侧面几乎所有的表皮减震气囊都被引爆，无数红毛漫天飘舞。

“最后一步别搞太复杂，标准操作就行了。”海外团队负责人向柯乐请求。

“可以。”

角斗的最后一步是“行刑命令”。精神持续亢奋的永川龙扯开下颚，俯身咬住牛龙的颈部。双方事先已经确认过，角斗过程中所使用的牙齿必须是软性硅胶材质，所以这样的一咬基本上对牛龙造不成任何损害。疑惑的眼神刚从永川龙眼中冒出，下一刻，阻断剂胶囊已经在它中枢神经系统中的各处被遥控引爆。

巨大的黑色环形幕布从场地顶篷上迅速降下，在永川龙倒地前的瞬间，将整个角斗场完全遮蔽起来。双方团队成员一同坐电梯来到地板下方的准备库，确认永川龙已经彻底昏迷，瘫倒在自己的异国对手身旁。

永川龙身下，角斗场的地面变形塌陷了下去，好似沙发或者席梦思一样。海外团队负责人走过去用脚踩踩，发现那里非常柔软。“可调节的充气地面。你们原来靠这个减震。”他明白过来，“很聪明，真是充满智慧。”

“行刑命令下达之后，幕布就降下来了，反正观众们什么都看不见，一切也就变简单了。”

“的确如此。不过柯教授，这样一来，‘用餐环节’你们就无法展示了啊。”

柯乐笑一下。“在我们这里不需要，也不允许有这样血腥的场景出现。”

演习结束后，海外方面对美华公司给予了高度评价，许诺将会在下月正式与美华进行开展“国际角斗表演”的合作协议签订工作，演出场馆所在地将会在关岛和塞班岛之中做出选择。对于美华及大老板们而言，这是一次重大胜利。“唯一的遗憾是外国人这次没有把霸王龙带过来给我们看看，”董事长在当晚的招待宴上朝柯乐抱怨，“他们还是总习惯防备我们。”

“毕竟那是他们的王牌。霸王龙算是他们国家的骄傲了。”

“我们的骄傲，那个加长版诸城暴龙，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今天您看到的永川龙身上的那些设备，在加长版暴龙身上只多不少。十二月中旬以前，第一批次可以交付完毕。”

“要抓紧。可在下个月跟外国人谈，让他们十二月份带一头异特龙来，到时候用诸城暴龙升级版跟他们交流切磋一下。”董事长举杯强调，“一定要牢记，手中握有力量才最重要。只有你够强，才能拽得动外国人到谈判桌前跟你谈条件。必须处处超前，否则随时都会遭到毁灭。你们下一步的打算呢？”

“很简单啊老板。”柯乐回答。

明天，美华永川龙的情报将传遍全世界，美洲和欧洲，以及北非等地的同业公司必然将实施产品追踪战略。公司的战略分析部预测，至迟在八到十年之内，最巨大的那些古代爬行动物都将在全球范围内面世。美华的对策很简单，继续做大。越大越好，越凶残越好。

“五年，至少在五年之内，你们得保持我们这里的产品优势。”董事长朝他伸出一个巴掌，“有些品种有角斗需求，有些只有观赏需求，但无论如何，必须保证它们是最厉害的。”

“明白。”

“搞活了恐龙就搞活了一切，今后整个行业，整个经济圈都看你们美华的了，是不是啊各位？”

周围众人连忙端起酒杯，齐声呼喊起来。

收益增长到一定程度时，企业总会进入瓶颈期。解决瓶颈期问题不难，但解决的时机非常容易错过，因为必须事先发现它的苗头。等到陷入瓶颈期时再解决已经来不及了，一定要学会提早发现它，越早越好。这就需要预测，需要感悟，有时乃至要靠第六感。

柯乐的第六感一贯很灵。他现在意识到，最多不出大半年，美华的停滞期就要到来。

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现有恐龙品种太少。不但少，而且单一。小朋友被大人带着来乐园参观时，手里抱着乐园入口处发的恐龙宣传册，或者捧着园区书店里贩卖的恐龙百科画册。当细心的他们发现乐园四处都找不到“长颈恐龙”“带刺恐龙”“穿盔甲恐龙”的时候，危机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别以为这个问题有那么难解决。”在研究中心例会上，柯乐脸上挂着凶狠的表情，“告诉你们，北美地区在上个月已经搞出圆顶龙来了。”

会议室里，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们面面相觑。“怎么可能呢？这消息是真的？”有人问。

目前看来不太可能是真的，最大的可能性是有国外媒体被收买了之后为了抬升股价而编织的假新闻。不过柯乐并不想让手下的人放松警惕。“整个行业都在等，在等哪家公司第一个把像模样的草食恐龙研制出来。你们猜，然后其他公司会干吗？”

“收购项目？出高价竞买？”有组员问道。柯乐朝对方点头。

“造出来，就是价值亿万美元的成果，收购，并购，挖角，乃至出动商业间谍盗窃，都有可能。而拥有这项技术的企业为了保护独苗，也一定会用更高的代价保护它。不管是谁，只要造出来，谁就三生有靠了。”

但众人却还是愁眉苦脸。

这真的是非常难，我知道，柯乐心里对他们说，但我们必须这么做。不做出东西来，所有人都逃不掉。他回忆起那一天，在会场角落里听到的那个科幻画家的话。

变不可能为可能，是我们这些人的本质工作，一切的意义和价值，全都体现在这个过程中。

想法，最重要的是想法。修补和美化，宣传和推广，全都是虚的，没有意义，只有想法最有价值，科幻如是，生意也如是。

“总之先用排除法排除一轮看看。”研究中心主任提议道，“首先，立体移动激光投影肯定不行。”

“开玩笑，当然不可能。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用鳄鱼和巨蜥作为基准原型也不行吗？”

柯乐继续摇头。

说实话，有段时间，鳄鱼以及巨蜥确实是业界最为看好的仿制原型。欧美国家拥有相对便利的资源优势，早在两三年前，就曾有国外技术团队利用湾鳄进行过所谓的“四足形态恐龙仿制项目”的实验。稍有些古生物常识的人都清楚，鳄鱼这个物种，其历史悠久程度绝不亚于恐龙，它们早在三叠纪时代就已经很繁荣，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远古生物；与鸡和其他鸟类相比，它们也具有四足姿态的先天优势。然而出于种种原因，对鳄鱼的身体形态改造，难度远远超过了鸡，粗俗点说就是它们“改不动”：它们与恐龙的关系极其疏远，形态改变所需的代系跨度太长，生活习性和运动习惯也很顽固，尤其它们对于湿度变化、温度变化、环境里有水无水等外部因素太过于依赖。柯乐听过传闻，在欧洲，有团队已经将湾鳄的外形改造到极端逼近加斯顿龙的程度，唯有三大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头部太长，身体姿势太贴地，生活环境太依赖水。

“从本质上说，恐龙与其他爬行动物的最重大区别在于四肢究竟是直立还是爬行。不管再怎么调整，鳄鱼的四肢与身体之间的角度关系是改不起来的，硬改只会让它们彻底丧失运动能力。另外头部也是个大问题。把短头骨改长可以，长头骨无论如何也不能改短，因为这样会严重损害生物自体机能，除非造出的是假的遥控机械恐龙。”研究中心主任总结道。

“是啊。”柯乐承认，确实此路不通，“或许大部分游客不会觉得甲龙肚子贴地有什么问题，可如果连脑袋都不像了，那么就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糊弄不了。”

巨蜥改造项目的进展也很坎坷。去年年底，澳洲曾有人试图利用人工繁殖的科莫多龙作为原型进行仿鸟臀目恐龙的改造，结果同样惨遭失败。改造科莫多龙面临的困难不亚于改造鳄鱼，更危险的一点是，与许多人的想象不同，科莫多龙的攻击性比鳄鱼更大。它们习惯群体狩猎，奔跑能力强于鳄鱼，且普遍存在“杀过行为”。柯乐记得那个项目后来出了意外：试验车间里的科莫多龙不知何故，全都挣脱束缚跑了出来，借助被改造过的巨大体型的优势，疯狂袭击技术人员，造成了一场十多人死亡的惨祸，最终导致该项目被当地政府取缔。

“怎么都不行。难不成真的要做机械恐龙？”有组员半开玩笑道。

“现有技术肯定不行，机器关节的动作太假，游客一眼就能识破。不过假如能给我们无限制的预算，和整个国家的技术开发能力，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完美地逼近生物体的动作。但是那有什么用？即便做到了，也根本不能保证盈利。”柯乐严肃指出。

之所以所有企业都一直坚持要基于动物进行开发，就是因为活生生的、由有机物组成的生物体是最便宜的。再廉价的机械也比骨头和肉贵。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龟类？蝾螈？它们与恐龙的距离可是越来越远了。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柯乐将所有日常事务全部放权给研究中心和女总监去操心，自己闷在卧室里，什么工作都不做，同时做所有与工作无关的事。

“不能与恐龙差别太大，大到一定程度就没法保证投入产出比了。”

缺乏想法。柯乐恐慌地意识到，在美华公司工作时间太久之后，他自己也终于不可避免地沉溺在了具体工作事务中，开始找不到任何灵感了。

我的思考，已经失去了高度……

圣诞节前夕，当女总监搂住他的脖子，向他转达由集团上层透露来的人事任命消息时，他的这种恐慌到达了顶点。

“他们都同意了，说从明年起，升你做美华生物分公司的总经理。”

彻骨的寒意逼迫柯乐从床上坐起。他胡乱地穿上衣服裤子，光脚踩进皮鞋中。

“你去哪儿，柯教授？”

“离开。”

“什么意思？你要离开什么地方？”

柯乐掏出签字笔，在钥匙柜上的便笺封面写下几行字。“离开所有的地方。不准来找我。”

自这天之后起，他失踪了。失踪了整整一年。

游艇返回大岛的路上，女总监接到了副总经理的电话，当时她正准备品尝刚刚从船尾钓上来的新鲜石斑。这电话让她一整天再也没有任何心思吃东西了。

“总监，终于找到了。不容易啊。他整个人都变样了。”

“别那么多废话，现在人在哪儿？”

“已经把他带到海边，我们自己的度假村里，您的船一靠码头就能看到。”

剩下的四个小时航程对女总监来说是一世纪般的漫长煎熬，而当午夜时分登上度假村码头，看到对方坐在海边躺椅上喝酒的时候，磅礴而复杂的情绪更令她甩飞高跟鞋，冲过去大喊一声：“柯教授！”

“喊吧，没关系，反正你这度假村也没什么人住。”柯乐放下香槟杯，“不过这地方还真不错，你们可真会找。”

擦干净泪水之后，女总监与他并排坐下。“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她凝视柯乐满脸的大胡子，“你这一年去哪儿了？”

“哪儿都去了。”

“去干什么了？”

“什么都干过。”

“见过什么人没有？”

“该见的都见了。”

“算了，不问了。胡子明早我帮您刮，刮干净了好去见董事会。”

“急什么，我就是从他们那儿过来的。听说这一年你们发展的态势非常良好啊。”

女总监不觉得柯乐这句话是夸奖。“一切都是惯性，全部都是按你那晚给我留的纸条上的话去做的。其他的工作，除了小修小补之外，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这一年中，美华及其母集团在维持现有产业平稳盈利的基础上，兼并了三家业内公司以保障产品的开发预研，但并没有推进什么实质性的开发项目。柯乐不在，没有人能够提出更好的主张，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接手过去柯乐承担的那些职责和压力。维持现状，能赚钱养家糊口就行，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于是新型号恐龙的设计方案就这么空悬了整整一年。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有根据公司业务发展的惯性，继续扩张力量，挖掘人才，扩展地皮，为不知何时才会问世的新产品做好准备，同时祈祷柯乐能赶在公司垮掉之前回来。

而他们扩张力量的主要依据，就是柯乐留在钥匙柜上的那张便笺纸。

“这一年我们都快成房地产公司了。”女总监将手机里的财务简报翻出来亮给柯乐看，但被对方拒绝。

“不用，之前我都看过了。这很好啊，你们这样就对了，主要盈利业务就该依托地产，别的都是虚的。”

“可是地皮拿下来了我们也不好用。董事会特别信任您，说了，两年之内绝不做商用项目，都按科研中心的模式建设。哦，还有一件事，在这三百六十多天里，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这个。”

她从贴身小包里掏出一个相框，里面是柯乐留下的那张便笺。被她精心装裱起来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字：

扩大地皮，草原，戈壁，南海（重要！！）

收购牧业，肉联，重工（重要！！！）

“到目前为止，这张纸上的吩咐，我们都替您做到了。”女总监将相框递给柯乐。

“这张纸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做纪念吧。”柯乐倒了两杯酒，看着前方阴暗的大海和天空，“你们做得非常好。这么大一个岛，整个岛都是一个经济开发特区，再往南还有两个珊瑚礁小岛，顺带你们就把航运和旅游也都囊括了。”

“我们只能做到这些，并且为了这些，现在整个集团其实已经空了。老师。”女总监站起身，跨坐在柯乐身上哀求道，“您既然肯回来，那一定是已经想到了办法对吧？告诉我们，草食恐龙问题到底怎么解决？”

“先休息。明天带我去实验基地看看，在那里细谈。”

“先谈谈同业公司的情况吧。”

海岛南部，热带雨林腹地中央处，有一块面积约十五公顷的空地，开发之后长期闲置，成为天然草场。美华的南方分公司看中这里，将产品研发和实验基地设在此地。空地周围一圈目前已经开工建设，嘈杂的工地噪声之中，柯乐率领公司领导层坐在草地中央，一边野餐一边开会。回答柯乐这个问题的是生物开发公司副总经理。“比飞特如今已经把自己玩死了，眼看就要破产，最近在谈收购。公示还没出来，但之后他们肯定不再搞恐龙开发了。”

“易智呢？他们老总人不错，始终不忘初心。”

“他们还在撑，不过也不久了。下半年他们准备转向做已灭绝的哺乳动物复制项目，技术风险比恐龙小很多，但政策风险更大。总体来说，易智的形势向好。”

“真鸡贼。要不要并购他们？”女总监问。

耐心等等吧，柯乐心想。这个动物还是那个动物，其实并不重要。想搞当然可以搞，这些都不是重点。“等等看，等到他们成果出得差不多，钱也花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动手。”

“下面我向柯教授简单介绍一下南方实验基地的情况。”女总监从野餐布上站起来。

美华的母集团目前已将岛内最大沿海城市的开发区拿下，包括眼前这片林地，以及城郊边缘的人才公寓地皮；此外，出海往南，两座大型人工礁石岛上，美华也为海洋生物研发机构留好了规划用地。那一张便笺纸造就了眼前这一切。

“不过我们没有项目啊，手头没图纸，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了。”研究中心主任对柯乐说道，“教授，关于植食性恐龙的问题，您究竟怎么打算？”

“不急。你先说说，这一年里外国人是怎么解决它的。”

“那倒没什么可说的……”

植食性恐龙，包括绝大多数鸟臀目恐龙和蜥臀目巨龙类恐龙的制造，已经成为国际性的共同难题。国外行业目前的唯一突破，是依靠人工智能控制的“超仿真机械恐龙”已经进入实体验证机阶段。该项目由北美主导，欧洲和亚洲一些技术发达国家组团合作，一些关键系统，如环境监测算法、行为能力模拟、磁性耐压悬浮轴承关节、自律式人工肌肉组织等都已初步实用化，不过诸如自动平衡中枢、高密度柔性燃料电池等难度最大的系统仍然有待攻关。但总而言之，该项目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国际间前瞻科技合作项目的典范，无论将来前景如何，其中一些子系统的开发也将对今后诸多科技领域产生有益的推动作用。

“实体验证机现在有两台，全在科罗拉多，体形还很小，距离原型机和试运行机的完工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另外柯教授，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女总监接着研究中心主任的话说，“您猜外国人给验证机取的是什么名？他们居然叫它‘雷龙’。外形也做成了雷龙的样子。”

“嗯，并且不是后来那个雷龙，而是最早把脑袋弄错了的那个老的雷龙的外形。”研究中心主任补充道。

“很聪明啊。”柯乐承认。看来外国人如今也想通了。管它真不真假不假，普通游客买账就行。

女总监向他汇报：“我已经组织起了一帮国内古生物界的大佬，择日组团去科罗拉多基地跟他们搞一次辩论峰会，喷他们一顿，压一压他们的风头。”

“应该用不着。”柯乐仰面看着天，“你们讲的这个机械恐龙计划不会存活太久。”

“为什么？”

“因为这个项目发展得太好了。”

正如众人之前介绍的那样，机械恐龙项目的前景非常好，它体内众多的新技术非常有潜力，所以柯乐断定，这个项目本身在不久之后就会分崩离析，自动瓦解—当你通过这个项目，获得了神经性AI、自律行走、自律驾驶、高能量密度电池、磁悬浮轴承、高仿真人造软组织等尖端技术之后，一头恐龙，一座恐龙乐园，你还会放在眼里吗？

“不会的。”他说，“有了这些技术，你连人工智能机器人都能造出来了，谁还在乎什么恐龙？”

相对于国家层面的经济发展和科学进步，单纯的人造观赏动物项目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它一定会被庞大无边的“总体经济”本身所肢解、吞噬。航空航天，国防科技，消费电子，网络信息，民生经济……在这些领域的技术需求面前，“古生物展览”这样的服务类第三产业最终必然会遭到拆分和限制，技术专利拥有者们也会纷纷投奔别处。

在人类社会的总体经济面前，恐龙不过是脆弱渺小的动物，除非这些动物能够成为总体经济本身的一环。

柯乐向众人阐述：“刚开始，我脱离了所有庸俗无聊的具体事务，游历世界上许多野生动物保护区，看着那些大象、长颈鹿、河马、疣猪、巴西貘。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明白了，”研究中心主任点头道，“以现实中大型哺乳动物为原型的‘哺乳类改造路线’。在北欧和东南亚，有一些公司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最终全都宣告失败。”

“没错。对当今生存着的那些哺乳动物进行尺寸放大，这条路已经被证明走不通。”

哺乳动物与恐龙的差距太遥远了。倘若将生物体看作是一个综合系统，那么相对于恐龙和鸟类而言，哺乳动物的系统复杂度实在太高，冗余的子系统太多，但恰恰就是那些看似冗余的技能，使得哺乳动物在后世的演化中拥有更多潜力。从工程角度上看，这就导致对哺乳动物的尺寸放大工程面临巨大困难，其难度相较鸟类而言将有指数级的提高。此外，人类自身毕竟也是哺乳动物的一员，舆论和政策上的压力巨大无比。“鸟类和我们关系不大，但哺乳类毕竟是我们的亲戚！”这样的观念，也是促使那些改造项目最终被叫停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是这真的很可惜啊。跟鳄鱼和蜥蜴比较起来，把大象改造成梁龙和腕龙的难度，其实反而更低一些。”有工程师叫屈。

柯乐用手指指那名工程师：“一点儿不错，你这句话算是说到位了。同样是植食性，行为模式和生存环境也有诸多相近之处，更不必提在一些身体部位上的相似程度，正是这些相似性带来了许多改造上的便利，而这些便利最终落实到成本上，就可以替我们省下钱来，换句话说就是可以保证商业运营。”

研究中心主任恍然大悟：“明白您要说什么了：趋同演化！可是，身体结构难以放大确实是硬门槛，除非我们把恐龙乐园盖到月球上去，否则把大象和长颈鹿放到那么大是绝无可能的，它们会被自己的体重压成一摊肉泥。”

月球动物园？听起来点子不错，然而这种幻想只能留给未来的人们去实现了。

柯乐叹道：“搞技术的人，总是会这样陷入无穷无尽的技术攻关中，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为做而做’，忘记了初心，忘记了高度，看不清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那些折磨自己一生的所谓细节。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细节是永无止境的。我们的一生，最终都会被这些细节全部吞噬。”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在我年轻的时候，每回见到那些外行指导内行、空降门外汉当指挥的事发生，在嘲讽他们的同时，自己总会疑惑：为什么古今中外，不管哪个领域皆是如此？后来我明白了。外行指导内行实际上是正确的。”

“您的意思是旁观者清？”女总监问柯乐。

“旁观者也未必清，只是，旁观者因为不需要对技术负责任，所以他们的胆子最大，最敢胡来。”柯乐回答她，“而想象力是需要胆量的。只需要胆量，别的一概不需要，尤其不需要技术。”

研究中心主任说：“但需要钱。要靠钱去给想象力买单。”

“所以我之后想通了这个问题。生物体改造恐龙这条路走不通，制造机械恐龙也走不通，因为它们都太贵了，太复杂了，最后总会趋于自灭。哺乳动物改造路线之所以引人注意，也就是因为趋同演化所造成的成本费用降低。所以，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应该归结到一个最根本的终极需求—”

—用最便宜的方式去模拟一个生物的活动。

“这一年，我始终提醒自己，要站在国民经济活动的高度去看待恐龙的复制项目。今年春节那段时间，我回了一趟老家，赶了一趟集，然后，我有了重大发现。”

柯乐停顿一下，一字一句说道：“原来答案就在那里。”

“现在农村还有赶集吗？”女总监好奇地问。有工程师告诉她，最近几年，农村集市相当热闹，城市中大量剩余劳力又重新向乡村回流，到处都是人，再不像过去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过完元宵节，已经找到答案的我彻底梳理好一整套对策方案，花了几个月时间东奔西跑，加上一些朋友的帮忙，总算把产业链初步铺起来了。”柯乐说，“董事会也表示谨慎同意，到下个月底时，实物可以造出来。现在就看各位同人，你们愿不愿意加入这个方案。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个方案在你们各位看来绝对是荒唐透顶，你们可能会愤怒，会觉得受到了冒犯，如果你们中有人想退出，我不阻拦。但是相信我，它是绝对可行的。”

他用一句话归结出这个方案的本质。果不其然，所有人的脸顿时全都变得煞白。

研究中心主任首先打破沉默，但讲话时他身子一直在颤抖。“这个方案确实很简单，可是如果它真实现了，那么还要我们做什么？那些前期投入怎么办？还有，如果社会舆论不接受，导致政策上的不支持和董事会的变卦，又该如何？这是一场豪赌啊。”

“假如维持公司现状，勉强维持下去，留给我们存活的时间本来也不多了。”柯乐语气阴沉，“不赌，可以。美华的退路很多，可将古生物研发团队连同硬件设施整体打包出售，产业链中的制造企业和重型工程设备企业也可出售，集团下辖的第三产业可以保留，利润率仍旧惊人。集团手里还握有大量的地皮和专利，至少对于在座各位来说，养活你们八辈子也够用了。但是公司会死。这个行业也会死。”

要么灭绝，要么改变，亿万年来的人和事，无非如此。

“你们大家自己看。”说罢，柯乐点上烟，闭起眼睛，躺进荒草丛中。

五彩缤纷的塔吊、桩机、混凝土浇灌机之间，人造棕榈树林轰然摇动，山脉一般庞大的蓝色身影从里面冲出来。霸王龙登场了。或许是还不太适应此地热带海洋性气候的缘故，它的行动无比暴躁，在角斗刚开始的头两分钟，一直在空旷的场地四周绕着圈子飞奔，很快，草地边缘已经被它踏出了一圈寸草不生的环状土路。北美代表团的技术组长不得不紧急呼叫控制组，要求往它体内再多注射两升抑制剂。

“发挥主场优势，后发制人，很聪明，你们搞得不错。”董事长夸奖一旁的柯乐道，“但是也不能让远方的客人等太久吧，我怕他们输了不认账。”

“今天只是切磋，老外不太计较输赢的。不过现在就让它上场也行。”

“现在就让它上。乡亲们都看着呢。”

董事长举起手机开始拍摄视频，同时，柯乐下令把升降机升起来。

场地正中间一块狭长的草皮裂开，朝地面下方塌陷。黑色正方形坑洞里，升降台巨大的噪声飘出，进一步加剧了霸王龙的焦躁。众目睽睽之下，它原地跺脚，踩出几个大土坑的同时，耻骨下方撒出几团白色屎尿。场地周围的三层电网外侧，早已聚集了大量赶来看热闹的建筑工人和集团员工，有些还是拖家带口，男女老少们此刻纷纷被逗得大笑。

仿佛高耸入云的砂黄色巨兽缓缓升起，屹立在升降机中央，遍身鳞片粗糙尖锐，纯黄颜色的头颅上正在发光的是一对橙金色瞳孔。场边的高音喇叭里，临时解说员高声一喊：“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你们等候多时的特暴龙，终于闪亮登场！”登时赢来满场掌声。

跟着场地内播放的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霸王龙径直向特暴龙那里冲刺。它的怒气到达顶峰，青灰色凶光自眼中放射，浑身肌肉膨胀鼓起，鼻腔、耳道、肋下、腹股沟等多处的强制冷却系统已在全负荷运行，腹腔和背肌一带的中冷器的工作温度也已抵达红线。它浑身上下散发出缕缕白色热气，随海风吹拂而四处弥漫，演出效果格外出众，甚至都不需要美华的舞美团队另外再释放舞台干冰了。

海外团队这回可真是有备而来，柯乐心想。

一周前，外国人派遣了规模惊人的运输船队，提前抵达美华南部基地所在的珊瑚礁岛，科研团队也全数到场，大量设施设备更是直接从他们位于塞班岛的开发基地依原样搬运过来。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本次交流真正有价值的环节在于这几天召开的行业交流论坛，不过上头那些老板更看重的是日后国际间产业合作的前景。这会儿，双方的高层正坐在临时观礼楼上俯看角斗。外方团队今天憋足了劲儿想要一雪前耻，在他们看来，举世无双的霸王龙可以说是他们的民族象征，他们的力量必须通过它的胜利来昭显。

可惜，他们把“力量”的这两个字理解错了。

袭击来临的瞬间，美华的特暴龙双腿剧烈抖动，整个身躯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横向闪避到一旁。霸王龙的冲刺扑空了，巨大的惯性令它的双脚和髋关节等部位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尖锐呼啸，表明那里的缓冲液气悬挂已被压缩到极限。

“把对方的峰值时速和加速值都报给我。”柯乐朝耳机里说。赛场数据组迅速将数字告诉了他。

由此柯乐知道，这头霸王龙输定了。

它太慢了。

“贵宾远道而来，用最新的那一招击破它，也算我们尽到了待客的礼数吧。”柯乐对助手示意。

浑身海蓝、缀有华丽的红白色条纹的霸王龙勉强停在场地边缘，一边怒吼一边掉转身子。

“不过至少它样子还是很漂亮的。”助手一边下达命令，一边笑着说。

柯乐同意这种说法。不再拘泥于羽毛、绒毛、鸟类形态等观念，一心将外观打造成世人最熟悉和喜爱的古典式样，加强对体表鳞片的突起和眼窝上方尖锐骨角的夸张表现，表皮花纹的配色也致敬了他们的国旗，再加上为追求攻击力输出而在体内大量铺设的力量增强组件……这一切都充分体现着对方对霸王龙的重视和自豪。

“但这样一来它就重了。太重了，重到只剩下死路一条。”

柯乐的话音刚落，特暴龙已经压低了身子。它的身体低到几乎等同于匍匐爬行，双脚在高扭力电机组的驱动下深深戳进地面。从它鼻腔中射出两道高压气流，原本设计功能是为了迅速排出散热气体，但同时吹起的猛烈沙尘，也令前方不远处的霸王龙的双眼深受刺激。基于古典风格设计的霸王龙没有泪腺，它本能性地闭起眼睛，发现情况不对的海外团队急忙下令启动眼球清洁系统；但这短短一两秒钟的疏忽，已然决定了霸王龙失败的命运。

排山倒海的狂啸从特暴龙的口中喷出，同一时刻，它双腿内部的加速助推火药筒接收到无线命令而被引燃，驱动它的双腿全部关节以极高的加速度开始旋转。

力量的关键不在于杀伤力，而在于高速度。唯快不破。

“紧急加速已启动，时速128。”赛场数据组向柯乐汇报。汇报的话还没说完，特暴龙的头部已经冲击到了霸王龙右腿踝关节上。假如此时有高速摄影机对赛场进行拍摄，拍摄者将能看见特暴龙的颈部陡然变粗变短，这是它颈椎系统中的气动压缩套筒减震器正在全力工作；但此时现场观众的肉眼并不能辨识出这么短暂的细节。

他们所能看到的，是在下一个瞬间，重心过高的霸王龙已被特暴龙顶翻在地。

依照规则，特暴龙获胜。

躯体重新高高竖立的特暴龙仰天长啸，大量火药废气从它口鼻部位的催化排气筒中喷出。柯乐不担心这会泄露机密，因为在同一时间，场地周围共计一百七十个烟花喷射口内正在朝天空绽放着一百七十道雪白色的烟花。烟花的喷射高度达五十米，如环状喷泉一般将整个场地遮挡起来。在烟花的掩护下，观众们闻不到特暴龙浑身的火药味，也看不见场地中央的紧急通道里涌出大量工作人员，团团围住昏厥在地的特暴龙和霸王龙进行善后处理的场面；他们所能看到的是，在漫天的火树银花中，象征本土团队胜利的国旗，正由几十架无人机拖曳着，悬挂于角斗场的正上方，越升越高，仿佛足以遮盖天地间的一切。

“恭喜各位，非常精彩，我们这边也是收获良多。不过有一个重大疑惑，我们一直想不通，希望得到诸位的解答。”角斗结束后的招待午宴上，海外团队的技术主管主动向柯乐等人请教，“贵公司的特暴龙体重究竟是多少？方便提供一个大致数字吗？刚刚我们几个人讨论过，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为何它能有那样的加速度和抗冲击能力。”

这天中午的宴会规格很高，场地直接使用了刚刚封顶不到两个月的海滨观景剧场，整个建筑都包下来，全部由美华母集团买单，体现出相当的诚意。但在听到对方做出如此询问的时候，柯乐抿着威士忌，心里在想，真正的诚意考验现在才开始。

特暴龙的数据和设计自然是机密，不过世界上并不存在永远的秘密。为了利益，秘密的程度也是相对的。这一行里的领导者们没人是傻子，但要是你永远过于精明，等于也把自己未来的路堵死了。不妨大胆一些。

“你们的霸王龙体重是多少？”他给海外技术主管递去一根雪茄，示意这类问题并非完全不能涉及。

“实战状态下，平均在4.5吨左右吧。为了达到这个重量，我们可受了不少罪。”

海外技术主管之后介绍了北美团队为霸王龙减重的奋斗史，从减脂到减肌，从辅助系统的全钛化改造到柔性部件的全复材化改造，再到柔性燃料电池的攻关和实验，乃至冷却系统的简化和管线电缆的轻量化，滔滔不绝，吸引了周围不少技术工作者的注意。

“你们的确也是辛苦了，不容易。”柯乐吩咐手下记下这些内容，同时流露出同情的语气。“有些遗憾，受限于一些规矩，我不能透露太多关于特暴龙的情况。可以告诉各位的是，目前版本的特暴龙，实用总重的数字约在2吨到2.5吨之间。”

“什么？这不可能！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给出的这个数字已经被柯乐特意夸大了一些，但还是令现场所有的外国技术同行们惊呼不已。

“主要是围绕骨架和驱动装置的减重问题下了一些功夫，其他的详情，恕我不方便透露。”

柯乐不能透露给他们的是，实际上特暴龙自有的许多生命机能系统已经被美华公司彻底替换，甚至删减了。特暴龙的腿骨、肋骨、部分头骨、部分尾椎骨已被空心钛合金型材替代。无益于角斗的短小前肢里，软组织及神经系统被完全取消，仅剩下瘦弱的碳纤维骨骼，这对前肢实际上等于已经坏死。几大主要运动区域的肌肉和韧带组织多处萎缩乃至消失，剩余部分存在的目的只在于保障液压系统和电机传动的正常运行，换句话说，一旦人造运动系统关闭，这头特暴龙将全身瘫痪，动弹不得。特暴龙的部分消化器官、部分内分泌器官，以及整个生殖系统全被取消，多出来的体内空间，除放置药物注射系统和无线电程控中枢外，剩余部分都被高等级硅胶气囊所填充。这些气囊内部存放有氦气，不仅能进一步降低体重，更可通过气囊内置的阀门实时调整体内各区域的氦气容量，随时调整特暴龙的行动姿势。

有两个关键技术点尤其不能泄露。第一，特暴龙体内绝大部分的钛型材和合金型材，都运用了美华独有的微结构立体空心铸造技术。在微观尺度上拥有空心结构的这些金属材料，在单位体积下可比实心结构节省超过百分之八十的重量。同时，它体内各处的复合材料也使用了微结构立体空心编织工艺，进一步帮助减重。第二，也就是特暴龙能够减重的最重要因素，是这头恐龙体内的所有人造辅助系统，统统不需要电池供电—美华的能源分公司已将整个角斗场做成了一个面积近七千平方米的无线充电板，地表下方事先铺设有总长超过三万米的线圈；特暴龙体内所有主要活动系统都具备大功率感应充电技能，在它的坐骨后方，美华的工程师也安装了变频预备电容。坐拥主场优势、活动电量无限制的特暴龙，仅在电池方面就可比对手省下至少五百公斤的体重。

“这些都是战略级别的机密。可从本质上来讲，它们全都只是对现有技术上的小修小补。鸡鸣狗盗的小伎俩，不成气候。”对方离开后，柯乐坐到宴会厅角落里，心中感到极度无聊。

随后的同行业交流分享会上，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转起来。

下午的交流分享会以论坛的形式进行，女总监代表美华主持，特邀嘉宾为海外团队技术成员。第一场，是由来自北美开发基地的执行总裁介绍他们团队在中生代飞翔爬行动物领域取得的新进展。

会飞的爬行动物，多年来始终是古生物复制产业中最困难的一环，不少人断言，除非人类在扑翼机的研制上取得实用化进步，否则根本无法仿制出翼龙来。北美团队历经反复尝试之后，还是从最基本的生物体原型改造路线着手，以喙嘴龙亚目中一些体形小巧的成员作为第一阶段的制作目标。他们选择的原型生物是蝙蝠。

该执行总裁在演讲中坦言，该项目目前仍有几个较难解决的问题。一个是蝙蝠与喙嘴龙类的翼结构截然不同，且喙嘴龙特有的带皮膜的长尾是蝙蝠普遍不具备的，因此在飞行试验方面进展仍较缓慢。另一个，也算是一项有趣的发现，即当他们将初期改造完成的第一批实验翼龙放入观赏笼中试飞时，笼子外面，许多参观者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来：

“这玩意儿到底是翼龙还是蝙蝠？！”

看见演讲者面露苦笑的样子，柯乐默默点头。他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无论何时，这个行业里每位从业者都仍需永远提醒自己牢记：游客想看的不是真东西，他们想看的只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幻影。空气动力法则和趋同演化法则，很可能使得真正的喙嘴龙飞起来与蝙蝠异常相似，但即便你把真正的喙嘴龙从中生代抓回来给游客们看，他们也不会买账。只要他们不接受这是翼龙，那么这便不是翼龙。

想了又想，柯乐还是叫来研究中心主任吩咐道：“倒也不妨一试。森林翼龙体形也很小，值得用蝙蝠去试试看，至少可以先弄点成果出来应付董事会。”

不过总还是一样，终归不过是生物体与机械体之间的缝缝补补，生拉硬凑，为复制而复制，沉迷于技术细节的雕琢，并没有上升到更高的认识层面。他的无聊感在持续加深。

“接下来，我们将见到今天的重头戏，”女总监在台上介绍道，“下面有请檀山集团董事长。”

老朋友来了。柯乐朝台上看去。那个女人离开嘉宾席，迈着矫健的步子登上讲台，熟悉的身影让柯乐回想起许多往事。不过此时他最大的感受是：那女人果然还是最适合站在话筒前，而不是出席股东大会。

曾被他使用手段驱逐出公司的女总裁，现在的檀山集团女董事长，今天连PPT都没有准备。她只简短地说道：“请各位嘉宾坐稳了。”

遥控器被女董事长按动，她身后的投影屏被撤下，幕布朝两边分开。一个水柜从地表以下缓缓升起，乍看之下似乎不过是普通的大体积水族馆箱，但细心的嘉宾已经能够发现，这“水箱”的面积和深度都极为惊人，因为在水中各处都能见到大量的珊瑚礁和菊石、鹦鹉螺等海洋生物，正在深邃的海水里四处游窜。台上所能看到的，其实只是无比庞大的人工海洋的小小一角。

“先等一下，菊石？鹦鹉螺？我的老天，她连这些都做出来了？”研究中心主任惊讶道。

“假的。机器的。”柯乐在一旁解释，“塑料壳子上装着磁射引擎。电动玩具。”

“我记得这好像是我们集团上游供应商的东西。看来她确实跟您重新合作了？”

那还用说。否则今天也不会允许她登场了。柯乐冷眼看着女董事长在台上的表演姿态，心想，其实我们倒要感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马上要带来亮相的那个劳什子玩意儿，眼前这个与海水实时循环的巨型人工海洋水箱，还有我们现在坐着的海洋观景剧场，未必能这么快就搞好……我知道你想报复，我很清楚，所以我允许你来谈合作。

“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女董事长在台上声音嘹亮地说，“行业发展到了今天，拐点已然出现。蓝海在哪里？诸位请看，就在我的身后。蓝海。”

巨大无边的水箱中，各个角落亮起高功率射灯，幽蓝色的水光呼应着她的台词。台下嘉宾们刚笑了没几秒钟，猛烈的冲击开始震撼整个剧场。

仿佛是从深不见底的海水中凭空出现，浑身灰蓝、布满斑驳伤痕的沧龙冲进所有人的视野，在女董事长身后如丝带般在水里笨拙而缓慢地左右游荡，令整个剧场都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它太大了。相较于女董事长的娇小身躯，它的长度和宽度看上去宛如两节高铁车厢。玻璃足够厚重，沧龙的游泳没有声音，这更加烘托出一种惊悚的气氛。

“哼，骗子。”场下，女总监躲在柯乐身后小声说，“水下光线有折射，剧场的观景玻璃是凸透镜做的，那条鳄鱼根本没那么大……”

“闭嘴。你错了。”柯乐对她呵斥道。

确实是说错了。这条沧龙并非以鳄鱼为原型制造而成。柯乐很清楚，在第一批次沧龙的研制过程中，他与檀山的技术团队早已发现了其中的陷阱。用鳄鱼改造的思路，成本和效率都很令人满意，唯独演出效果太糟糕，原因很简单，之前外国人已经通过喙嘴龙的例子做出了解释：观众隔着水箱玻璃，不会觉得它们是沧龙，只会觉得它们是鳄鱼，而鳄鱼是吓不住人的。

“英国人已经在做蛇颈龙了，我们不想步别人的后尘。我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女董事长当时在合作会议上曾对柯乐如此说道，并曾朝他投来带有杀意的目光。

最终檀山选择用大鲵作为生物体原型。大鲵的动作不被普通大众所熟悉，性情也较为凶猛，最终版本的沧龙造出之后，效果令所有人都颇为满意。

但在柯乐等人看来，眼前的这条沧龙虽然体形壮观，但依然还是不够大。

“檀山的生物技术分公司本质上是家初创企业，巨型动物目前对他们来说难度还是高了点，不过他们今后的发展潜力不可小视。您对她可别太手下留情啊。”研究中心主任提醒柯乐。

“我今天就没想着对她留情。”

“是吗？到处留情难道不是您的特长吗？”女总监冲柯乐冷笑一声。

她的表情突然间消失了。

全场灯光熄灭。巨型水箱里的射灯全部切换到红色。一池血红色的水中，纺锤形的黑影从左往右，将整个观景玻璃遮蔽起来，像被拉上了一层黑布；过了很久，黑影的尾部，镰刀形状的“鱼尾”，才再次从众人眼前飘过。

大到骇人的黑色生物在水箱深处转了一个向，距离剧场稍远些，嘉宾们方才能够看清它的尖锐如刀锋般的吻部，庞大如鲸的体形，深深刺进海水中的悠长鳍脚，以及身侧那只放射着绿光的***巨眼。

檀山集团的沧龙已经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

“上帝，这么大的鱼龙？”海外团队的成员们纷纷上台拍照，有人回头问柯乐：“这家伙体积有多大？看上去简直像潜水艇一样。”

你们还真说对了，不愧是老外，柯乐心想。

面对如此庞大的贵州鱼龙，不宜再用“体积”来描述，更应该用“排水量”这个单位，而以“潜水艇”去形容它，无疑也是极其合理的。制造鱼龙的过程中，美华的技术人员发现，岛上的海生动物观赏区水深不算大，水压问题可以不予考虑，水下的流体阻力也可基本忽略，而最困难的是遥感控制、沉浮姿态变化、推进方式这几个环节。无线电波在水下的效果很差，柯乐团队选择的方案是在鱼龙体内的控制电路中存入预设运动轨迹程序，同时鱼龙全身各处安装有共计二十个回声定位探头，两者配合可令它在水下长时间自主移动，不与异物发生碰撞。沉浮和姿态控制系统与前述系统同步交联，主体结构确实参考了潜艇原理：开发人员在鱼龙体内装置了多个柔性自密封水舱，通过水量变化调节动物游泳时的三维运动姿态，并利用压缩气罐和鱼龙咽喉、***等部位的单向阀来执行进排水的管理。

最难解决的游泳推进方式问题，也是鱼龙项目最核心的绝密内容，只有美华内部很少一部分成员才知道—由碳纤维复合材料和轻质金属制成的“鱼龙”外壳内部，实际负责“驾驶”的，是一头未成年的姥鲨。

这是美华几经筛选之后找到的最佳解决方案。之所以没有选择鲸鱼和海豚作为“驾驶员”，不光是为了避开舆论和政策风险，柯乐考虑的主要还是海生哺乳类的尾部姿态与鱼龙相差太远。不过或许有朝一日，还是会把鲸鱼放进去吧，他心想，毕竟鲸和海豚不需要像鲨鱼那样随时喝水滤水，“鱼龙”体内复杂的给排水系统可以节省下来，日常维护保养成本问题也将随之得到缓解……

“您和您的团队可真是才华横溢啊。”不知何时，檀山的女董事长已经站到了他身后。

“这你就太客气了。”

“跟您没什么好客气的。早就预谋好了对吧？沧龙游泳像鳄鱼，观众不买账，但是鱼龙游起来像鲨鱼就没问题，符合大众期待，反正他们永远是什么都不懂。不愧是柯教授，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

惊喜？你想多了。真正的惊喜你们还没有见到。

女总监这时在台上说道：“还请各位嘉宾落座。今天的交流会真是惊喜连连，最大的惊喜马上到来。请各位嘉宾就坐并扶好扶手，小心头、手、贵重物品。”

终于走到了这一刻。

柯乐扶着栏杆，站在观众区边缘，心潮澎湃，胸中的无聊和压抑被一扫而空。

地板轻微震动片刻，扇形的舞台座位区开始朝天花板方向上升。天花板打开，阳光和海风迎面袭来，众人发现座位已经升回了地面。舞台仍留在地下，取而代之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由通电栅栏包围起来的广阔草地。

大量干冰从草丛里腾起。雾气之间，大厦一般的阴影由远及近朝嘉宾们走来，高高耸立，犹如天地之间的巨柱，左右摇晃，步履轻柔飘逸，姿态优美而和谐。

穿出迷雾，巨兽们走近了。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随后这种尖叫越来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和欢呼声。柯乐听见身旁有几个外国人在哭泣。

“青岛龙……沱江龙……禄丰龙……黄河巨龙……”海外团队的技术主管左手塞进嘴里，右手朝那些巨兽指指点点，唾液混合着眼泪从他嘴角淌下，令他愈发像个孩子。“老天啊，你们真的做到了。而且做得那么的像，像活的一样……它们就是活的……”

人们将柯乐团团围住，但柯乐拒绝回答一切技术细节上的提问。

“不可能将解决方案告诉你们。你们不会理解，你们也做不出来。你们所见到的，是只有我们才能实现的真实之梦。”

这是他抛出的唯一一句解释。

走出监狱大门的头一刻，目睹周围景色，陶勤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时空穿越了。“哦，这周围现在都已经盖起这么多高楼来。”

“麻烦陶工跟我往前走几步，这里门口不给停车。车子在路对面的地铁口那里。”柯乐令手下接过陶勤知的行李，伸手邀请他穿过熙熙攘攘的马路。

上车之后，陶勤知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八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这里除了荒山就是农田。”

“现在这一带依然有很多农田，不过都是大企业和科技公司在管理，村民和种植户全都住进高层小区了。”说罢，柯乐从包里拎出几份文件递过去。“这次请陶工来协助，是因为我想与陶工合作，共同解决准噶尔翼龙项目和喜马拉雅鱼龙项目中的某些细节问题。”

陶勤知不理睬他，眼睛也不看向他。

“别给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柯教授，你的大名和事迹，就算在牢里面也避不开。”

“我们先吃饭吧。”

车子开进附近的闹市区，柯乐带陶勤知进入一家五星级酒店。用餐完毕，一辆豪华商务房车开到大堂门口接他们上车。车厢里，柯乐替陶勤知接通按摩沙发的电源，再次将文件递给对方。

“去年，你的手下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明确表过态。”陶勤知把文件放到一旁的小桌板上，扭头避开柯乐的视线，“我不可能跟你们美华合作。”

“现在的总公司已经不叫这名字了。”

“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我早就跟你的人说得非常清楚，你们造出的不是恐龙，是怪物。”陶勤知拉低鸭舌帽，闭上眼睛，“你们造出的那些东西，你们手里的公司，你手下的那些人，还有你，柯教授，你们全都是怪物。一大群怪物。”

商务房车驶上沿河高速，柯乐降下电动窗帘。“陶工，你看看外面，”他说，“看看这些楼，这些工地，厂房，游乐园，高压电塔，还有跨江大桥和高铁隧道。”

“都是你们公司投资的？”

“都是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投资的。”

“你们真是生财有道。”

“不，这只是经济学的一般原理。没有生意便没有这眼前的一切。请尽管看，前面再开十来分钟就到机场了。新机场。”

六个钟头后，商务机在开发基地临近的珊瑚礁机场上着陆。柯乐带陶勤知乘坐游艇赶往基地码头，途中由女总监负责新鲜海产的烹调服务。但陶勤知一路都在睡觉。

他的混沌梦境被一阵连绵不绝的沉重脚步声惊醒。

狭长的黑影遮蔽住整个码头以及游艇。陶勤知睁开眼，仰视天空，一开始觉得像是这片工地上有吊车在自己头顶上运送乔木—***、微微弯曲的青灰色圆柱体正悬浮在他身体上方，缓慢地横向移动。然后他发现，这棵大树的树干正在加剧弯曲，越变越柔软，最后末端下垂。在那处末端，有一个楔形的灰色植食性恐龙头颅正在低头浸水，口鼻部泡在台阶旁边的充气游泳池中。

这是一头马门溪龙。它正在喝水。

一动不动站立长达三分钟之后，看着马门溪龙抬起头，一边往回踱步一边排出热气腾腾的尿液的样子，陶勤知僵硬地吐出一句：

“这不可能。这是假的。”

“把合同签了，我告诉你这是如何办到的。”柯乐第三次向他递去文件，“否则，你就只能在余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苦思冥想它的原理，并且体会到临死时都想不通一个简单问题的痛苦。”

合同的期限很长，保密协定也极度严苛，但陶勤知还是摁下了手印。把文件交给女总监后，柯乐拿起对讲机，命令马门溪龙停止行动，原地休息，待机检查。

如山丘般庞大的巨型恐龙迅速停步，地面总算停止了持续的抖动。陶勤知面如死灰，看到十多根细长的金属防倾支腿从马门溪龙前后肢关节处拉出并锁定在草地上；几道黑色细缝从它的腹部冒出，不断膨胀、撕裂，最后如遮阳篷般开启。从马门溪龙的耻骨两侧降下银光闪闪的伸缩梯，前后共计三十多个强壮男子从里面爬出来，跑到一旁的草坪上，就着移动厕所里伸出来的橡皮水管轮流冲凉。这些男人全都***上身，一边擦身子一边抽烟，使用南腔北调在大声聊天，陶勤知勉强听出他们是在抱怨恐龙肚子里的空调效果太差，温度打到最低却还是热得要命。

有个像是领头的男人跑到柯乐面前诉苦：“老板，你刚才也看见了，我们刚刚让它吸了散热水，喝进去排出来的这几分钟工夫，水都冒烟了。再不招人的话我们可吃不消，非热死几个人在恐龙肚子里不可。”

“我已经让演出公司给你们调整过表演时间了，要是再减下去，观众也不答应啊。这样吧，今年暑假，你们的高温费翻倍。只有暑假期间，记好了。”

领头的男人转身往回跑，跟自己的工友们分享好消息去了。

陶勤知呆滞地望向柯乐。“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用人力去扮演植食性恐龙？”

女总监急忙补充：“不完全是用人力，他们钻进去后，恐龙肚子里的驾驶舱中有大量的液压助力机构可以放大他们的集体动作。当然，具体的行动节奏和行动方式，还是依赖演出员工们的身体动作。”

“你们这算什么？”

“我觉得这应该算是传统文化的现代复兴。只有在我们这里，才可以实现这样的成就。”柯乐回答他。

扮演动物效果最自然的是动物，而寻找这些动物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足够便宜。

而在这个时代，最便宜的动物是人。

用一群人来扮演动物，用人的集体力量来解决恐龙表演问题，解决集团公司财政问题，解决本地区就业问题，这个“灵感”，柯乐决不敢自专。他相信，如果不是当时离开公司，而是站在实验室里或者坐在办公桌前，那么对于这个办法，他自己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想不通。

“去年春节，我回了一趟老家，赶了个集，看到了一场舞龙舞狮表演。答案就这么简单。”

草坪上，那些半裸男人大呼小叫，踩着梯子挤进马门溪龙的腹部，关上身体两侧的蒙皮，启动冷却系统，关闭机械系统总闸的待机状态。埋在草皮下方的感应线圈重新朝马门溪龙送去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