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大冲撞梁清扬罗飞免费章节在线阅读

天地大冲撞梁清扬罗飞免费章节在线阅读

时间:2024-05-23 11:52:43 编辑:半青

天地大冲撞 已完结

天地大冲撞

分类:科幻 来源:快看 作者:萧星寒 主角:梁清扬罗飞

《天地大冲撞》该小说的主角和配角叫梁清扬罗飞,是萧星寒倾心写作的一本十分不错的科幻小说,目前已完结。《天地大冲撞》为萧星寒个人科幻小说集,收录《癌变蟠桃》《红土地》等获奖作品。作品多讲述科技对人性的考验,带入读者深入思考科技对人类、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人类进入保卫地球新时代!约6500万年前,一颗小行星划破大气层撞向地球,引起全球性海啸与地震,让恐龙最终走向灭绝。而今天,又有一颗更加危险的小行星飞向地球,当人类文明因被人工智能背叛,对科技失去信心时,他驾驶着老旧飞船义无反顾的驶入深空。仰望苍穹,当小行星被摧毁只在天空燃起微弱星光,却为人类点燃了希望之火……

《天地大冲撞》 红土地 免费试读

红土地

1

“在地洞坍塌时死掉,并不可怕。岩石掉落下来,嘭!你惨叫着,身上一疼,眼前一黑,死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害怕,不知道饥饿,不知道黑暗。可怕的是,地洞坍塌了,你的同伴都死了,你却侥幸活着。也许受了伤,也可能没有,这不重要。你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与死相比,至少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吗?其实不是,真的。你在黑暗中挖掘,拼尽全力,挖呀掘呀,想要找一条出路。但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方向。在坍塌的地洞里,你根本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挖才能回到红土地。”

“为什么?”问完我就知道我问了一个奇蠢无比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动动你的脑子?”果然,老梁的讥讽来得毫不留情,“你置身于一个坍塌的地洞里,空间很小,仅仅能容下你一个人的身体,也许连翻身都办不到。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可供你判断方向。你被岩石砸得头晕眼花,甚至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你要如何判断往哪个方向挖才能逃出生天?”

但是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找个方向拼命挖,我还能干什么呢?难道躺在原处等死吗?我一边思忖一边用电筒指向前方的地洞。昏黄的光在漆黑的地洞里射得并不远,我听见在遥远的电筒光照射不到的某个地方,有水滴持续掉落的声音。“老梁,警戒线到了。”我伺机转换话题,“往回走吗?”

老梁也不说话,用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赶紧转身跟上。两束电筒光在地洞四处来回扫射,伴着我们匆匆的脚步声和细微的喘息声。

走了一段路,老梁说:“把电筒关了,节约用电。”

我依言关了电筒,挂到腰间的皮带上。黑暗顿时从四周如浓稠的岩浆一般涌了过来。我紧盯着老梁的电筒光照亮的地方,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里的地洞不比红土地那边的主洞,只是草草挖好,没有经过打磨,地下和洞壁一样凹凸不平。部分地方还有深浅不一的积水,一不小心就会踩上,跌倒。

回去的路还有很远,我向老梁提出问题:“我们巡逻是为了鼠族。可鼠族到底长什么样儿?我还没有见过。”我忽然发现这句话有漏洞,赶紧补上,“我是说,没有见过活着的鼠族,只在保安队的宣传栏里见过它们的画像。”

“你这孩子的好奇心还挺重啊。”

“我不是孩子了。”我辩解道,“我已经十八岁。”

“十八岁,很大吗?”老梁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语意中有某种揶揄,或者说暗示,“你没有见过的东西多了。”

我觉得脸皮发烫,仿佛被火灼烧一般。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害羞吧。按照书上的说法,这个时候我的脸应该红得像苹果。虽然我从未见过真的苹果,只从书上和大人嘴里得知,那是一种挂在树上、颜色艳丽、滋味鲜美的水果。吃过它的人都啧啧赞叹,然而我是出生在红土地,还没有机会品尝苹果的滋味。但我为什么会脸皮发烫呢?是因为那揶揄让我想到了什么不该想到的东西吗?

为了化解尴尬,我定了定神,转而说道:“听说几天前保安队在离红土地不远的地洞里发现了一个鼠族部落,就把他们全部歼灭了。”

“你听谁说的?”

我忽然紧张起来:“大家都在说。”

老梁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滑落到胸前的长发挪到脑后边去。“你这孩子还真是审慎。不过要在这地下世界继续活下去,不审慎是不行的。”他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个消息,是真的。”

老梁的儿子梁清扬在保安队里任职,可能有一些内部消息。我赶紧追问:“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见到宣传栏报道啊?”

“那个鼠族部落有七十多个成员,工鼠就有四五十个。为了歼灭它们,保安队也折损了三十多个人。”

“啊,一半的保安队没了!”我轻轻感叹了一声,继而压低声音问:“那梁大哥……没事儿吧?”

“受了点儿轻伤,没什么大事。我叫他别当什么保安,有危险,他偏不听。唉!儿子大了,不听话呀。”老梁晃晃电筒,似乎要把这不愉快给晃掉,“赵市长非常生气,不认为这是胜利,而是巨大的耻辱,所以就没有报道。今天让数十个巡逻小组外出,并且严令要到最远的警戒线,就是因为保安队人手不够。”

鼠族。我抬眼环顾,它们似乎就在身后的黑暗里潜伏着,默然不语,伺机扑出,撕咬并吞食我的肉和骨头。危险的感觉如同雪地里呜咽的风在我心间萦绕。不,不是萦绕,而是堆积,堆积成高高的山。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工兵铲,似乎这样就能把危险铲除干净。但没有用,那感觉还在,像无数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窝里,死活不肯离开。

2

“我们走了多久?”看到前方出现了红土地的亮光,我问。

老梁抬起手腕,拿电筒光照了照那块机械表:“从出发到现在,四个多小时。怎么,累吗?”

我轻嗯了一声。脚后跟疼得厉害,小腿肚也有要抽筋的感觉。“那表不会出错吧?”

“哪会?”老梁把电筒关掉了,“前两天我才去十号站台的大钟那里对过,不会错。”

在红土地,有表的人不多,拥有一块地上世界制造的机械表,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哪怕它走得不准也是如此。“我还以为走了七八个小时呢。”我感叹道。

“在黑暗中走路,人的感觉会出错,本来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感觉却非常漫长。”老梁说着,已经走出了黑暗的地洞。

我眨眨眼睛,手里握紧工兵铲,跟着他走进了红土地的光里。

“红土地”是地下世界的中心。整个地下世界,只有这里最为宽阔,也只有这里永远是灯火通明。无数的彩灯铺展在各处,将这里照得像光的天堂。据老一辈讲,这里数十年前是一座叫“红土地”的地铁站,包括了六号线和十号线两个站点,前者距离地面六十多米,后者距离地面九十多米。现在我和老梁到的地方,就是红土地十号线的站台。

虽然对于什么叫地铁、什么叫地铁站、什么叫六号线和十号线,年轻一辈都不甚了然,但我们至少知道,在千阳之战(1)中,地上世界彻底毁灭,红土地则因为距离地面甚远,侥幸保存下来,并成为幸存者聚居之地。

我听老一辈讲过战争发生之前,红土地地铁站人潮涌动的样子。但那是我无法想象的画面。因为在多数时间里,红土地都像此时此刻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在活动。

“我去保安队那里报道,然后就直接回家。”老梁说,“蘑菇房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我努力露出真诚的笑脸。

“把工兵铲拿好,千万别掉了。”老梁挥挥手,自顾自地从一个地洞离开。我恨不得立刻躺下,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转向一条长长的金属步道(有人叫它扶梯,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缓步上去,再拐弯,向上,拐弯,向上,抵达红土地六号线站台,蘑菇房就在这里了。

金属包裹的木质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借着外面的灯光,我拿钥匙把锁捅开,取下锁,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蘑菇味儿就扑面而来。这味儿我闻了至少八年,有时觉得欣喜,有时却因为太过熟悉而觉得厌恶,当然,大多数时间里,蘑菇味儿就是蘑菇味儿,不代表什么。

我打开日光灯,看向屋内。这屋子原本是一家小型超市,现在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的,是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袋口那里,一堆堆蘑菇正争先恐后地挤出来,长势良好,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又可以采摘了。

我把工兵铲放回工具箱,又把电筒的充电头插上。蘑菇房是红土地稳定的食物来源之一,其重要性,用蘑菇房创建者老梁的话讲,“略低于市长办公室,但与配电房、养鸡场、保安队等部门基本持平”,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电。

我把灯关了,一心只想睡觉。货架旁边,有一张折叠床。在长时间行走之后,一头倒在床上的感觉简直就像坠入天堂。

然而我刚闭上眼睛,耳朵里就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有人来偷蘑菇吗?我心中一惊,一边盘算着怎样用最快的速度去拿工兵铲,一边厉声问道:“谁?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

我翻身而起,几步跨到工具箱边,拔出了工兵铲—那是屋里唯一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那声音还在,窸窸窣窣,仿佛某种啮齿动物在啃咬木头。难道是老鼠?在地下世界,老鼠可比人活得滋润。如果是老鼠,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反而可能是一顿肉食……我已经走到电筒充电的地方,顺手抽出电筒,猛地打开,亮光直指发出声音的地方。

没有看见老鼠,只看见一个***的小孩蜷缩在货架边,嘤嘤哭泣。“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习惯性地问。以前确实有人饿得受不了,进来偷蘑菇,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那是一个瘦削的孩子,浑身不着寸缕,脑袋上也是光滑如卵石。在电筒光的照射下,他皱巴巴的小眼睛忽闪着畏惧与渴求混合的光芒。我心中一动。八年前,我的父母在一次地洞坍塌事故中丧生,举目无亲的我也曾经有这样的经历……

我把手伸向他。他迟疑着,也伸出手。在接触我的手的一瞬间,我以为他会闪电般地缩回去,然后转头逃走。但他没有。虽然仍旧哆哆嗦嗦,但他却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稳稳地握住了我的手。好冷。握着我的手,仿佛是一块冻结了千年的寒冰。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去给你拿衣服。”我说,“你不能光着身子到处跑。”

我松开那孩子的手,去到门外,将几天前挂在那里透气的衣服取下来,又回到屋里交给那孩子。他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穿上。”衣服又旧又破,我解释说,“没有多的,只有将就了。总比不穿要强。”我没有说假话。老一辈说,地上世界人人都能穿花花绿绿的各种款式的衣服,但在红土地,衣服是奢侈品,每个人的衣服来来去去就那么一两件,穿旧穿破,直到穿烂。

那孩子直起身子。他比我想象的要高,只比我矮半个头。也就是说,他的年龄很可能比我预估的要大。他拿起衣服,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上前,帮他穿。

“没有穿过衣服吗?”

他不说话,好奇地牵着衣领看。

“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称呼,就是别人怎么叫你。”我开始担心这少年的智力。红土地的人大部分我都认识。不认识他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是从别的地下世界过来的。在红土地之外,也有其他的人类幸存者在生活。我听说,从其他地下世界来的人,因为太长时间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不但失了明,失去了说话能力,而且智力上也大大受损,几乎与白痴无异。“老鼠都比他们聪明。”芭比酒吧冯老板这样评价。

少年努力张开嘴,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音。

“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我勉强听清楚了:“你叫罗飞?”他忙不迭地点头。我又问:“今年几岁?”罗飞摇头。“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他继续摇头。“你从哪里来?”他还是摇头。我有些不耐烦了:“饿吗?”“饿。”这个回答的声音响亮又清晰。

我还有一些粮食储备。没有犹豫,我径直去取了两块豆饼,给了罗飞。看着他把豆饼囫囵吞下,我的胃也有些熟悉的抽动。巡逻回来,我也没有吃东西,但只能强忍着,因为食物有限,饿一顿饱一顿是经常的事情。“所有不为下一顿着想的人,都已经死了”。这是小时候我爸爸告诉我的,在我饿得不行,偷吃了一块薯片的时候。

我咽了咽唾沫,用手掌抵住胃所在的位置,这样,它的抽动也没有那么剧烈了。这是我很小就发现的秘密。“我去睡了。”我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睡觉,也是抵御饥饿的好方法。我走到折叠床边,躺了上去。“不想走的话,就在那边的大床上睡吧。大床是老梁的,别弄脏了。弄脏了他要骂人的。”我把薄薄的被子拉到下巴边,“还有,明天我得去保安队,报告你的存在,这样,可以多分我一份口粮。”

我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察觉,有人躺到了我的身边。我没有睁开眼睛,心底已然明了,那是罗飞。他的手和脚都是冷的,整个身体都是冷的。靠上来的时候,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我能感受他的寒冷,还有恐惧。我没有吱声,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折叠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靠了上来,伸手揽住了我的手臂。我没有尖叫,照说我该尖叫的,但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觉得无所谓了,便任由那手带来的寒意在我的体侧徘徊。

也许是因为我太累了,不想说话,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动一下脑子。

罗飞那只手,还有他的身体,渐渐变得温热。

我闭着眼睛,继续酣睡。

3

浑厚而持续的军号声在远处嘹亮地响起,然后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活动。各种声音,不受阻碍地涌进耳朵里。我闭着眼睛勉强又睡了一会儿,但终究睡不着了,只得翻身坐起来。罗飞还在梦里,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丝毛发,泛着某种诱人的潮红。我一时兴起,拿指尖摸了摸他的额头。暖暖的,不似昨天那样冷,皮肤非常细腻,不像我这般粗糙。

我的触摸惊醒了他。罗飞睁开眼睛,乜斜了我一眼,一句话不说,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我下了床,左右无事,于是决定去保安处。刚才那阵军号声就是从保安处发出来的。地下世界本无所谓白天黑夜,但老一辈总觉得不按照白天黑夜来过,那日子就不正常。

路过宣传栏的时候,我停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能识字全拜我爸爸所赐。出生后不久,爸爸就固执地教我认字,到他死的时候,我已经能独立阅读了。在他死之后,阅读成了我极为重要的消磨时光的方式。今天的宣传栏,大半都在讲前几天的鼠族歼灭战。看来赵市长也知道这事儿是瞒不过去的,还不如公开的好。

过程很详细,战事很惨烈。并非事先规划好的战斗,而是由一次计划之外的遭遇引发的。在战斗中,保安队队长刘海龙勇敢地用突击步枪干掉了至少六只工鼠。鼠族用尖牙还有利爪进行还击。它们的双臂经常挖洞,极其有力,爪子比砍刀还要锋利,刺破人的肚子就像砍刀刺破塑料桶那样容易。在刘队长打死鼠族女王之后,所有工鼠变得无比疯狂,给保安队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提到了好几位牺牲者的名字,有的是在与鼠族的正面作战中死去,有的是为了从鼠族嘴里拯救同伴而死,有的死在了鼠族制造的地洞塌陷之中。文章最后,号召红土地的全体居民团结起来,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鼠族!!!”三个惊叹号结束了全文。

正文后边附上了鼠族的资料图。这张资料图是很久以前绘制的,隔一段时间就会张贴出来。我对它已经非常熟悉了。有画,有文字。鼠族画得很潦草,勉强可以看出与人有几分相似,个子矮小,长相猥琐,光秃秃的脑袋上非常别扭地长了几根长长的头发。文字也很简洁,大意是说,鼠族是女王制,社会分成三个等级:女王是它们的最高领袖,往下是七八只雄鼠,再往下,是五六十只甚至上百只没有雌雄之分的工鼠。

“还没有看够吗?”一个声音从宣传栏另一边传来,“这些资料早就过时了。”那人从宣传栏另一边转了过来,是保安队的宣传干事孟楼。他比我大好几岁,我曾经找他借过书看,也算是熟人。他长了一张白净的脸,头发和胡子都精心修剪过。在红土地,他算是喜欢收拾打扮的头号人物了。

“孟哥,你参加了这次对鼠族的歼灭战?”我问,“鼠族长什么样?跟我说说嘛。”

“至少比这儿画的要高大、丰满一些。”孟楼伸出手指在鼠族女王画像的胸前敲击了两下。画上的所有鼠族都是赤身裸体,女王也不例外,胸前那对***跟她矮小的身材比起来,格外惹眼。他的手指又从女王下方的几只雄鼠画像上划过。那些雄鼠的胯下用寥寥几笔,夸张地勾勒出某种器官。“女王还要负责生孩子,不停地生。”孟楼说,“雄鼠最幸福了,什么也不用做。所有的工作,都归下边这些工鼠。”

我挪了两下位置。孟楼取出一张纸条,寻思了一会儿,把纸条贴在了宣传栏的边上。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任命梁清扬为保安队副队长,并号召16岁以上的居民加入保安队,为保卫红土地做出自己的贡献。

梁大哥高升了。看来我得准备一份礼物去恭喜他。孟楼贴好纸条,正要离开,我伸手拦住了他。他是宣传干事,人口登记也归他管。我把罗飞的事儿给他大略说了一下。“新人?”孟楼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说出拒绝的话,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欢迎,“也好,正缺人手。刘队长正为这事儿犯愁。多大?十二三岁?太小了,太小了。要不这样?你教他种蘑菇,他会了然后你到保安队这边来干宣传工作,你认识字嘛。”

这事儿孟楼之前提过一两回,我没有同意。“刘队长离不开你啊孟哥。”我说,“况且,我也不能夺你的位置啊。”

孟楼说:“你来搞宣传,我可以向刘队长申请,去管分配粮食嘛。就这么定了,好不?”

我含糊地应诺了一声,孟楼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一会儿去领口粮的时候,你可以多领一份。还有,想看什么书,到我那儿去借,哥的书架,随时为你开放着。”

我转回蘑菇房。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我看见蘑菇房里的日光灯亮着,听见屋里传出一连串的声音,心中大骇。不得不承认,把一个刚认识不久、只知道名字的人单独留在蘑菇房,是非常不审慎的行为。我肯定是脑子抽了,才会这么做。要是罗飞干了什么蠢事,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条。我三步并作两步,撞开房门,高喊着“你干什么”,冲进屋里。

罗飞站在货架中间,一手拿着一把***嫩的蘑菇,另一只手捏着一把收割蘑菇用的小刀,愣愣地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他脚边的塑料桶里,已经装了大半桶刚摘下的蘑菇。

“还没有成熟,你收什么!”我怒吼道。

“熟了。”罗飞说,声音介于幼稚与成熟之间,莫名地好听。他扬起手中的蘑菇给我看。我瞄了一眼,根据我的经验,那蘑菇确实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可是,睡觉之前我不是查看过吗?当时那些蘑菇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完全成熟啊。

“还真是熟了。”我狐疑地打量着罗飞。他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把手中的蘑菇放进塑料水桶,然后继续收割。我去工具箱里取出另一把小刀,也欢快地收起蘑菇来。判断一朵蘑菇是否成熟,再用小刀将它割下来,在这里我已经干了八年,几乎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了。罗飞的动作本来很慢,但他凝神看我收蘑菇,又问了几个细节,之后他收蘑菇的速度很快就赶上我了。

“挺能干的嘛。”我直起身子,在收蘑菇的间隙,这样说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取代我,管理好蘑菇房的一切,而我……难道我真的想去保安队当宣传干事?

罗飞隔着货架,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那微笑里,羞涩与骄傲并存,骄傲的成分似乎还多一点儿。笑完,他立刻低下头,继续收蘑菇。我顺眼望去,正好看到一滴血掉落到白蘑菇上,分外夺目。“你受伤了!”我惊呼着,跨过货架,来到罗飞身边。

此刻,罗飞把右手举到眼前,好奇地端详着。右手食指上,被小刀割开的伤口正往外涌着红色的液体。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被小刀割伤了,你不知道吗?”我责备道。罗飞摇着头:“不知道。”“不疼吗?”“不疼。”“你这个傻孩子。”血还在往外渗,我顾不得许多,低下头,张开嘴,把罗飞的食指包进嘴里。一丝温热带着咸味的感觉在口腔里扩散,旋即消失。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对付小伤口的办法。“没有创可贴,只能这样了。”妈妈在吮吸我受伤的手指时,曾经这样对我说。

“谢谢你。”罗飞说。

听着这话,我的心感觉一阵莫名的悸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老梁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4

我赶紧吐出罗飞的食指,尴尬地叫了一声:“老梁,你来啦。”

老梁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挪步进来。脚步有几分踉跄,面色有几分潮红,这说明他已经去过芭比酒吧了。“你不用解释。”他嘟囔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继续,继续。”

我丢了一个眼神给罗飞,让他赶紧收蘑菇。但他没有动。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他薄薄的嘴唇翕动几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我立刻猜出他的意思:塑料桶已经装满了,再收,就不知道把蘑菇往哪里放了。看着老梁走到他那张大床边,我凑近罗飞,悄声问道:“蘑菇房里多了一个人,老梁好像并不奇怪啊?”罗飞抿嘴回答:“你出去的时候,梁大叔已经来过了。”所以老梁才有空闲去芭比酒吧?我这么想着,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房间里本来充斥着蘑菇的气味,但这一丝香气居然突破了蘑菇味儿的包围,进到我的鼻腔里。它那么柔弱,那么甜美,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中升腾。我贪婪地深吸了一下,那香气却又泯然无踪,就像之前的感受完全是错觉。

我错愕又惊讶,但罗飞停留在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知道我的感受。我心中惶惑,撇开罗飞,走向老梁:“恭喜你啊老梁,梁大哥当上保安队副队长了。”

老梁躺在床上,看也不看我一眼:“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副队长嘛。又不能离开这个耗子洞。”

“怎么?在芭比酒吧里又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我问。如果说宣传栏是官方机构发布命令的地方,那芭比酒吧就是红土地的地下消息中转站。两者的区别无比明显:宣传栏里总是好消息,而芭比酒吧传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坏消息。

“参加地面探险队的一个志愿者告诉我,他们刚到洞口,还没有出去,盖革计数器(2)就嗡嗡地乱响。队长吓坏了,怕外边的核辐射太厉害,于是宣布放弃外出探险,就这么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出去。”

“嗡嗡乱响,嗡嗡乱响,说不定是盖革计数器坏掉了呢?”我替老梁把话说完,然后又皱起了眉头,“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前两天的宣传栏才说,志愿者报名结束,正在组建地面探险队。这探险队怎么就回来了呢?”

“你这日子也是过得糊涂。组建探险队至少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哦?”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老梁。不可能啊?我怎么记得是两天前呢?难道这半个月的记忆都丢失了?

老梁腾地坐起来,怒气冲冲,转眼之间又叹了口气,躺了回去:“年年都说今年就能出洞了,就能回到地面,沐浴在阳光下,奔跑在微风里,结果年年都失望。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出去的那一天。”

离开红土地,回到地上,一直是老梁的心愿。梁大哥却不支持他,就因为这个,老梁经常和儿子吵架。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有一些怀疑,这事与我有关。我父母过世后,很多人照顾过我,但老梁是照顾我最久的。他几乎就算是我的养父,虽然我向来没心没肺地叫他老梁。梁大哥很少正眼看我,似乎嫌我夺走了父亲对他的爱,但他从来没有明说,我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的揣测是正确还是错误。此刻,听到老梁灰心丧气地这样说,我正踌躇着要如何安慰他,罗飞忽然插嘴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老梁望着面前的空气,喃喃自语道:“你们这些在耗子洞里出生的孩子啊,没有见过阳光,没有见过月亮,没有见过蓝天和白云,没有见过河流山川,甚至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热水澡,当然不知道外面有多美好。你们呀,等见过地上世界的老家伙都死光了,你们大概就不会想着出去,只会一心一意在这耗子洞里待上千年万年了。”

我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样一句话:人一老了就变成哲学家了。我在这句话后边补充一句:人一喝酒就变成万能哲学家了。老梁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的什么阳光什么雨露我统统没有见过,无从去想象,更无从去体会他此刻极度的失落与怅惘了。

“既然地上世界那么美好,你们又是怎么失去它的呢?”罗飞问。

这问题十分尖锐,我有些嗔怪罗飞不懂事,却又望着老梁,期待他的回答。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的。”老梁气呼呼地说。他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罗飞问起,促使他想了好一会儿:“要怪就怪那些科学家,发明什么不好,要去发明核武器!然后,轰,轰,轰,世界就毁灭了。一帮蠢货。”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门本来开着,有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门边,用敲门的动作宣告她的到来与礼貌。“梁大叔,”燕子姐说,“梁队长叫我给您送这一周的口粮,顺便把新收的蘑菇带回仓库。”

我赶紧过去,接下燕子姐手里拎着的塑料桶,沉沉的,比上次重多了。不过,上次还是我自己送蘑菇过去,再把我和老梁的口粮领回来,而这一次,燕子姐主动送上门,倒是破天荒头一次。显然,这一转变,关键全在梁(副)队长身上。不过,这么说燕子姐似乎有失公平。红土地的人都知道,燕子姐为人热情,待人诚恳,对谁都礼貌有加,连我这样不起眼的小角色都经常受到她的照顾。在背后说她趋炎附势,是不对的。

罗飞很知趣,主动把装满蘑菇的塑料桶提到了燕子姐跟前。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挺俊秀的。这个光头尤其可爱。”燕子姐伸出手,想要刮罗飞的鼻梁,但罗飞很快地退后半步,避开了与燕子姐的身体接触,整张脸,甚至光光的后脑勺,都泛起一片潮红。“哟哟哟,害羞了。”燕子姐哈哈大笑。她弯腰拎起塑料桶:“这次蘑菇房收成不错,应该记上一功。你们知道吗?养鸡场那边出事儿了,鸡又被咬死了两只,以后再想吃鸡蛋,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问:“谁干的?鼠族吗?”

“不是鼠族,是老鼠,真正的老鼠。”

“抓到老鼠,就有肉吃了。”

“天还没有黑,你就开始做梦啦。”燕子姐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梁大叔,您家里那份口粮,梁队长已经帮您领了,您放心。我先走了,再见。”

她很有礼貌地冲我和罗飞挥挥手,提着塑料桶走了。因为塑料桶太重,她双手提得很吃力,几乎要半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休息,揉揉因为用力过多而酸痛的手指。我想过去帮她,但到底没有诉诸行动。

我掀开燕子姐送来的水桶盖子,里面有米,有盐,有一把豆芽和一个拳头大的土豆,有半包豆饼和薯片,四瓶矿泉水,还有两个鸡蛋。“哇,好丰盛。”我惊叹道,“今天终于又可以吃饱了。”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上一次领口粮的时候吗?我不记得了。

“井底之蛙。”对我的惊叹,老梁评价道。

“那被咬死的鸡到哪儿去了?”罗飞在思考别的问题。

“还用问,当然是市长和保安队队长享用了。”老梁回答。

我很想问,那保安队副队长有没有分享美味呢?但我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出这样的蠢问题。谁料,罗飞忽然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市长,是红土地的最高领导人吧?他生了几个孩子?”

“一个。”我回答。

“两个。”老梁说,“市长本来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死于当年的鼠族叛乱。现在这个,是后来生的。”

“两个?”罗飞犹豫了一下,“这么少,他是怎么当上市长的?”

我瞪了他一眼,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生孩子的数量,跟当市长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鼠族,还有鼠族叛乱是怎么一回事呢?”罗飞继续问。

“鼠族这个鼠字,可不是老鼠的鼠,而是裸鼹鼠的鼠。”老梁说。

“裸鼹鼠?那是什么?”我和罗飞异口同声地问。这种预料之外的同步让我有几分尴尬,斜眼去看罗飞,他却没有在意,只是专心地看着老梁,期待他的答案。

“一种浑身光溜溜的小动物,生活在非洲的地底下,视力很差,几乎是瞎子,但有立体听觉和立体嗅觉,在完全无光的地洞里,也行动自如。奇怪的是,它们的触觉超级发达,却没有痛觉,被割伤了也不知道疼。还有它们是哺乳动物,血却是冷的,和蛇啊虾啊鱼啊一样。最叫人意外的是,裸鼹鼠的社会是女王制,这在整个动物界都是极其罕见的。有人曾经非常详细地告诉过我……”说到这里,老梁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又自行止住,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做饭做饭。在芭比酒吧里光喝酒了,什么都没有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老梁抱出电饭锅和电炒锅,我和罗飞在一旁打下手,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做好了一桌美味。三个人酣畅淋漓地饱餐了一顿。吃饭的时候,我刻意说起裸鼹鼠,但老梁没有兴趣继续讲,支支吾吾让人疑惑,也不能强迫他说,就只好先不了了之。

饭后,老梁躺上大床午休,不久就鼾声如雷。“早上”“中午”“下午”“黄昏”“半夜”,他总是看着他的那块表,陈述着时间的流逝,并且严格按照时间安排自己的作息。

长期跟着老梁,我也习惯了,何时吃饭,何时睡觉,何时工作,都有一个定数。我躺上折叠床,罗飞跟着过来。我想了想,没有拒绝。开始有些莫名的兴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一丝香气飘进我的脑海里。我感到难以描述的温暖,很快进入无梦的酣睡之中,如同一只全身无毛的小动物。

5

不照顾蘑菇的时候,我带着罗飞四处瞎逛。我给罗飞介绍红土地的每一个山洞,每一条隧道。每一个见到罗飞的人都对他光溜溜的脑袋感兴趣。他不但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和胡子,干净得像被什么仔细剃过一样,跟缺少工具,因而都须发潦草的其他人比起来,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开始他还很羞赧,拒绝任何人的触摸,多认识一些日子,他也学着用脆脆的声音回应那些玩笑,然而还是拒绝任何人的触摸。不过,我是个例外。每次我摸他的光头时,他都轻言浅笑,从不躲避。我问过罗飞是从什么地方逃过来的,他似乎不愿意回忆在那里的生活,每一次都闪烁其词。多问几次,他甚至有些生气,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毕竟,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谁又能说,他能够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秘密都袒露出来呢?

有一次,在远离红土地的一处人工开掘的坑道里,罗飞发现了一行字。“写的什么?”他指着那里问。

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罗飞不认识字。在这件事上,我又是个例外。

我蹲下,用电筒光照着那行字,一边对没有电筒也能发现那里有字的罗飞表示佩服,一边仔细辨别,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在冷战最高峰的时候,我们没有死于核战;当我们以为核战不可能发生的时候,核战发生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歪歪扭扭地刻在墙壁靠近地面的地方。我模拟了一下,发现只有躺到地上,才能把字刻在那儿。也就是说,刻字的人即使不是快死了,至少也是深受重伤。

罗飞躺到我身边:“什么意思,这话?”

“不知道。”我说着伸出手去摸摸刻字的岩石,莫名地想象这些石头坍塌下来的情形:“老梁告诉我,要是山洞坍塌,没有在第一时间死掉,他也会因为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而死掉。”

“为什么会迷失方向呢?”罗飞很奇怪地看着我,“找到方向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起初我有几分疑惑,但想到罗飞曾经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总得有点儿特殊的本领才行吧,心里也就释然了。“嗯,对你来说,找到方向很容易。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这样。”我说,“很多人在没有坍塌的地洞里也会迷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对他们来说,红土地和它周边的隧道,已经是一个迷宫般复杂的存在了。”

但罗飞的表情依然是难以置信:“你呢?你的方向感如何?”

“只能说一般吧。”我说,“我迷过好几次路,有一次差点儿没走回红土地,死在一条地洞的尽头了。”

“下一次我跟你一块儿去,保证你不会迷路。”

“嗯。”我高兴地点头答应。

有事情可做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又一批蘑菇收获了。燕子姐来取蘑菇的时候,罗飞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要求,要一桶干净水。干净水在红土地可是稀罕玩意儿,比大米还要珍贵。燕子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我问罗飞,要水来干什么。他笑而不语,说不久我就会知道,然后他乐呵呵地跟着燕子姐提水去了。

十号站台那边传来连续的铃声。这是市长大人要开会的意思。我赶过去的时候,十号站台已经来了数十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保安们戴着褪色的红袖章,手持警棍,也有拿着砍刀和钢叉的,在四处巡逻,维持秩序。其中有十多个保安,大概是新招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就四处转悠着。梁副队长笔直地站在宣传栏旁边,肩上挂着一支步枪,腰间绑着匕首,看上去煞是威风。我想过去打一声招呼,却被宣传干事孟楼拉住了手臂。

“嘿嘿,往哪儿跑?”孟楼说,“上次给你说的事情,你到底办了没有?”

“起码等我把罗飞教会了嘛。你知道的,红土地的人,都等着吃蘑菇呢。”我辩解道。实际上,种蘑菇、照顾蘑菇、收割蘑菇,都不是什么难事,罗飞早就学会了。只是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想起来孟楼要我去保安队当宣传干事的事儿。

孟楼没有松手:“你那朋友挺漂亮的,舍不得走啊!”这样的玩笑话最近我已经听得太多。我推开孟楼的手,尽量控制自己的怒意:“别瞎说。”孟楼急切地说:“刘队长已经答应我了。你赶紧的,到保安队来报名。”

这时,我看见老梁在人群中冲我招手,急忙撇下孟楼,急匆匆地跑到他跟前。“孟楼跟你说什么呢?”老梁劈头问。他脸色不好看,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可不敢说实话,于是含糊地回答:“就是打了声招呼,让我去他那儿借书。”老梁说:“以后离孟楼远点儿,别看他表面斯斯文文,背地里却坏得头顶流脓、脚下生疮。”我嗯嗯地点头,然后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处地洞里钻出来,十号站台渐渐装不下了。有人抱怨着,要离开,却被保安队拦住了。双方先是在语言上发生冲突,然后是在肢体上发生冲突。要离开的人骂骂咧咧,最终还是回到人群之中,继续等待市长。

当站台上那台大钟的数字显示为10的时候,赵市长到了。他穿着整套笔挺的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也精心修剪过,只可惜皮鞋皱皱巴巴,鞋尖全都塌陷了。保安队队长刘海龙陪在赵市长身后,戴着发亮的钢盔。他在之前的鼠族歼灭战中受了伤,右手臂上还缠着几圈扎眼的绷带。

赵市长走到红土地十号站台的一处台阶上,挥手示意在场的数百人安静。赵市长拿出无线话筒,声音从广播中持续传出来,与亲耳听赵市长说话相比,这声音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

“我知道,在场的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苦。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想离开红土地,离开这个地下世界,回到地上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去。我也想啊。和大家一样,我也是在地上出生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回到地上啊!可是,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到处都是可怕的核辐射。核辐射有多危险,在场的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不是不知道啊。它无孔不入,即使穿上全套防护服,它也会杀死你。被核辐射伤害过的人,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往下掉啊,肉掉完了你只剩下骨架,也就死了。即使当时不死,几个月后,几年之后,你也会得上癌症,撑上几个月,慢慢地极其痛苦地死去。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根本出不去。所以呢,请大家再忍忍,明年,明年我们再组织地面探险队,再想办法出去。”

赵市长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道:“你就是不想出去。”

这人姓王,长得极为敦实,是个电工,大家都叫他王电工。王电工对红土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平日里,大家都说:“红土地可以没有赵市长,但不可以没有王电工。”这是彻彻底底的实话,没有王电工的精心维护,红土地的电力系统,包括发电机在内的一切设备,早就报废了,而没有电力系统的红土地,将永远陷于黑暗之中。王电工为人朴素,甚至有些木讷,不怎么爱说话,但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会得到大家的认可。此时,他说出了反对意见,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场立即呈现出群情激愤、波翻浪涌之态。各种反对意见宛如雀跃的浪花一般,在人海中起伏飘荡。

“光会说漂亮话。”

“口惠而实不至。”

刘海龙队长声嘶力竭地吼了好几次,才让现场再次安静下来。不得不承认,刘队长天生一副好嗓门,你以为他的声音只能这么大了,下一声又大了许多。当然,现场安静下来,也得归功于数十名保安的勤奋工作。

赵市长继续侃侃而谈:“别忘了还有鼠族。鼠族是我们天生的仇敌,与我们不共戴天。二十年前,鼠族发动叛乱,杀死了我们数万人。在场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都有亲人或者朋友死于那场叛乱。我的儿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就死于那场鼠族叛乱。这个血海深仇,我们不能忘,也不敢忘。然而,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单独的一个人,是一粒沙子,一缕微风,一滴跌落的水,没有丝毫力量可言,只有团结起来,将无数的沙子、微风和水滴团结成一个整体,获得沙尘暴一般横扫一切的力量,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彻底打败鼠族,过上真正幸福的日子。”

“鼠族不是被歼灭了吗?”问话的是芭比酒吧的冯老板。

“被歼灭的只是鼠族的一个部落。从这段时间的巡逻情况来看,我们周围至少还潜伏着八个鼠族部落,上千个鼠族成员在暗地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对红土地发动袭击。”

这话又在人群里激起波澜,但这一回大家都低声议论,脸上写满了恐惧。老梁在我背后轻声说:“罗飞问,市长靠什么维持他的统治。我现在知道答案了。”“是什么?”“希望和恐惧。”我心中一下子豁然开朗。是的,就是这样。有一天出洞,是希望;鼠族来袭,是恐惧。

老梁大声说道:“鼠族还不是赵市长你一手缔造成的。”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各种目光都投射到老梁身上,有疑惑,有愤怒,有赞许,也有幸灾乐祸。

“老梁,你没有喝醉吧?”赵市长悻悻地说,转而大声道,“这是谣言。我已经在多个公开场合,拍着胸脯,用我的人格、我的良知还有我的儿子保证,我与鼠族没有任何关系。谁再敢说鼠族是我制造出来的,我就会对谁不客气。”

刘海龙站出来,大声喊着散会散会,人群就从各个地洞溪水一般流走了。我转身看着老梁,本来想要问问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梁清扬过来,把老梁拉走了。看样子,他们父子俩会有一番动情的促膝长谈。

回到蘑菇房,罗飞迎了出来。“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什么?什么准备好了?”我不解地问。他的回答很肯定:“洗澡。”我心头惊喜。罗飞向燕子姐要水的时候,我曾经猜过他的用途,但没有敢往洗澡这个方向想。“会不会太奢侈呢?”我问。罗飞已经反手把门关上,笑嘻嘻地指着电饭锅的方向。我过去把锅里的水倒进水桶,又提着水桶来到厕所,脱下衣裤,开始洗澡。

最初的感觉并不好,但随着热水的浸润与污垢的减少,我逐渐体会到洗澡的妙处。罗飞坐在床边,静静地又似乎热切地看着。“你洗过了吗?”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洗过了。”他说,又重复了一次。

水并不多,节约着洗,也只能说勉勉强强洗了个全身。但用某本书上的描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来描述我此时的状态,丝毫不夸张。

水用完了,我擦干净水渍,正要穿裤子,却被人按住了肩膀。扭头一看,是罗飞。“你干吗……”我话刚出口,立刻停住,目瞪口呆。

罗飞站在那儿,***,身体的线条非常柔美。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或者是她)的胸前有明显的两处小丘一般的隆起。我再白痴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女性的***啊!

“你你……你是女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罗飞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燃烧着某种渴望。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生理上的反应却是直接的。他(或者是她)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导引到她的胸前。

我的手触到她的***,心中一阵狂跳。那颗脆弱又坚强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口气跳进空气里。

“不,这不对。”我的声音在唇齿间游荡。

“没有什么不对。”她说,“亲我。”

我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和脖颈,笨拙而又盲目。

事后,我揽着她的腰肢,轻声唤她的名字:“罗飞?”

“嗯。”她侧身躺着。

“我们认识多久呢?”

“不知道。”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光着身子的。”

“是啊。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可我记得,你当时胸部是平的,跟男人一样。”

“怎么?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不是……”

“自己白痴。每天和我睡在一起,都没有注意到我身体的变化。”

我抚弄了一下她的***:“这发育也太快了吧?”

“蠢货。”她笑着骂道,“难道你见过其他女人的发育?”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然而……我忽然间明白过来:“罗飞,罗菲?你是草字头的菲,不是飞翔的飞!”

我感觉她的脑袋动了动。“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吗?”

“草字头的菲指花草等茂盛芳香。”

“那我就用这个菲字。”

“你今年多大?”

“不知道。很重要吗?”

并不重要,我这样想,在这个地下世界里,很多曾经重要的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那现在最为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6

红土地不光指红土地六号地铁站和十号地铁站,还包括天然溶洞、地下车库、隧道、防空洞、地下停车场、地下超市等在内的地下世界。据老一辈讲,红土地所在的城市以大山夹大江著称,由于地形和历史的原因,有比别的城市多得多的地下建筑。现在从红土地出发,可以抵达的大部分地方,是千阳之战前用先进的工程机械挖掘出来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是战后逃到地下世界的幸存者在数十年时间里千辛万苦挖出来的。

在红土地,有一个地方很特别,那就是芭比酒吧。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赵市长和他领导的分配小组集中管理,只有酒例外。芭比酒吧的老板姓冯,不知怎么找到了大量的酒,然后开了酒吧,让大家用自己的生活必需品换酒来喝。传说冯老板找到了一个很大的酒窖,但他从来没有承认,每次提及酒的来源就呵呵一笑。酒吧本来没有名字,赵市长也没有批准它开业,只因为它的门上张贴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娇小秀美的金发女孩,却长着成年女人才会有的硕***房,老一辈人说她是芭比女郎,于是酒吧就顺理成章地被叫作芭比酒吧。

我带着罗菲去过芭比酒吧后,她就迷恋上了那里。有事儿没事儿,都往那里跑。说来奇怪,罗飞变成罗菲之后,几乎没有人质疑,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件事,仿佛之前他们都知道,只有我这个白痴蒙在鼓里。燕子姐特意送了两条珍藏的漂亮裙子过来,并在最短的时间里认罗菲为妹妹。“啊小艾,你也是有福之人,要记得珍惜。”她也没有忘记打趣我。

在芭比酒吧里,能遇见各种人,也能听见各种事。老话说,“酒后吐真言”,虽不全对,但你至少能在芭比酒吧里听到滔滔不绝的话语。有对地上生活的回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有对丑恶过去的痛诉(既然我们已经按下了核弹发射键,那就证明我们是一个失败的物种,没有任何资格要求重回地面),有对现实生活的抨击(你们知道赵光庭,我们亲爱的市长大人,今天吃了什么吗?小鸡炖蘑菇,还放了味精),有深入的哲学思辨(人类有一种迷思,认为我们该对地球上发生的一切负责。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大),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回到地面,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进清凌凌的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哪怕马上就核辐射死掉),诸如此类,无法一一列举。

初听还颇为感动,多听几次就麻木了。所有的控诉与指摘,都停留在语言上,从来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热衷于到芭比酒吧听他们海阔天空地吹牛了。罗菲不一样。她乐此不疲,每一次单独去了酒吧,她都收获满满的样子。我问她,她也不做正面回答。我注意到,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羞赧全都消失,现在的她,能够与每一个人谈笑风生。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敢肯定。

蘑菇收获的日子又到了。老梁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到蘑菇房,我看不到罗菲,就到芭比酒吧去找她。

酒吧的门关着,芭比女郎在画里俯视着每一个过往的人。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透过小窗看了我一眼,就放我进了屋。酒吧里目前没有几个人,所以我一眼就看见罗菲,她穿着燕子姐送她的那条浅蓝色裙子,光光的脑袋,在彩灯的照射下,有着难以描述的美。还有孟楼。孟楼的手明明白白地勾在罗菲脖子上。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笑话,罗菲咯咯地笑着,宛如乱颤的花枝,又好像欢快的乳鸽。

我怒从心起,一种原始的本能抓住了我,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动手的冲动,低低地吼了一声:“罗菲!”

罗菲转过头,看向我:“你来啦。孟楼讲了一个故事,笑死我了。”

这时,孟楼已经缩回勾住罗菲脖子的手。“就是个老笑话。”他说。

“葡萄架,哈哈哈。”罗菲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知道葡萄架有什么好笑的,快步走向吧台。“来一杯。”我对冯老板说。冯老板大腹便便、笑容可掬:“这杯我请客。”他把一杯啤酒交到我手上。我端着杯子,看了一小会儿杯子里汩汩冒着的气泡,然后举起杯子,让那带着凉意的啤酒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冲进空荡荡的胃里。

“艾星雨,你是不是准备打他?”罗菲指着孟楼说,脸上的笑意勾魂摄魄,“我看出来了,你在嫉妒。不不不,不是嫉妒,我用错词了。应该说,你的占有欲在燃烧,燃烧,对了,就是这个词。你觉得我是你的,别的男人就不该碰我,是吗?”

我看着她,眼神迷离,似乎不认识她。她变得极其……陌生。

“别呀,我没有说你做错了。燃烧,让你的愤怒之火燃烧得更剧烈吧。”罗菲把头转向孟楼,“上。”

孟楼闻言,放下杯子,走向我。这个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混蛋!怒火彻底控制住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孟楼没有后退,一拳擂在我的胸前。我顿觉肋下火烧火燎一样疼。我咬牙还击,我想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孟楼胆怯地后退两步,酒吧里的人发出哄笑声,似乎楼顶都会被这声浪掀翻。王电工劝孟楼放弃,冯老板笑着鼓励孟楼继续,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冲我比画“杀死他”的手势。

孟楼犹豫了片刻,扑上来抱住了我。这并非什么打斗的标准动作。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挣脱他的束缚,而他的本意是把我掀翻在地,我挪动脚步不让他得逞。我们两个就像两条相互撕咬的狗一样,围着对方转圈。我力气稍大一点儿,多转两圈之后,瞅住一个空挡,双手用力,分开孟楼抱住我的手,并在两个人的身体分开的瞬间,一脚踢出,正中他的腹部。他惨叫着倒退几步,捂住肚子倒在了地上。

冯老板跳出吧台,到孟楼边上查看了一番,得出结论:“没事儿,死不了,喝一杯就好。”围观的人逐渐散去。我喘了几口粗气,看着冯老板把孟楼扶起来。孟楼低着头,表情深沉,难以描述。之前他来找过我,谈起去保安队的事儿,被我一口拒绝,当时他就是这样一副死鱼一般的表情。

罗菲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真棒。”她说,“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罗菲就挂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乐得她这样向所有人宣示她与我的关系。刚进蘑菇房房门,罗菲就迫不及待地说:“我要你,现在就要,要你的全部。”她松开挽住我的手臂,满脸堆笑,后退着走向属于老梁的那张大床。一边退,一边脱掉淡蓝色连衣裙,等她退到大床时,已经***了。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响应女王的召唤。

片刻的欢愉之后,我从精神到肉体都萎靡下来。我喘着粗气,离开罗菲,坐到床边。罗菲从背后抱住我。“你是魔鬼吗?”她在我耳边说。这也是我想问她的问题。我咕哝了一声,聊以回答。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庆幸刚才进门时顺手关了门,不然被人看见刚才的一幕,也是挺尴尬的。我穿上衣服,看着罗菲也穿上了,这才开门。

保安队新任副队长梁清扬站在门前,面色深沉如水。孟楼在他旁边,脸上还有我留下的拳印。另外还有四个拿着警棍的保安在他们身后。

“怎么?”我说,“浩浩荡荡来替孟楼报仇?”

“不是,有其他事情。”梁清扬说,“你被捕了,还有罗菲。”

“为什么?我们干了什么?”

梁清扬没有回答,挥一挥手,两名保安挤过来,就往屋里闯。我张开手臂,护住大门,同时喊道:“罗菲,快跑!他们要抓你!”

刚刚喊完,我肚子上挨了一棍,脑袋上又挨了一棍,旋即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7

醒来之后的第一感觉是头疼,仿佛那警棍还嵌在后脑勺上。

我勉力睁眼,可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下一秒,光线才潮水般涌入我的眼帘。但光线太过猛烈,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隐隐约约中,我看见拿电筒照我脸的是孟楼。

“把电筒关了。”一个声音说。

察觉眼前的光芒消失,我再次睁开眼睛,随即有人猛力揪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坐了起来。这间小屋里没有亮灯,外间大屋子的灯光从梁清扬的背后照进来,使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看不清他的面目。我发现我坐在一张铁椅子上,两只手分别被绳子绑在椅子的把手上,脚也是如此。我和梁清扬隔着一张长桌子。揪我头发的年轻保安松开手,退到了一边。我舔舔干裂的嘴唇,清清淤塞的喉咙,说:“我要喝水。”

孟楼说:“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不老实交代问题,当心我们打死你。”

梁清扬喝住孟楼:“我们是红土地的保安。”他非常刻意地扬了扬手。我勉强看见他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左手握着一个比拳头略小的圆滚滚的东西。他叫了我的名字,然后问道:“吃过苹果吗?”

原来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苹果。“没有。”我回答。

梁清扬说:“别说喝水,给你吃你从来没有吃过的苹果都可以。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没有任何问题。”

梁清扬用拇指和食指捏紧小刀,小心翼翼地划破苹果的表皮,又调整位置,让左手里的苹果旋转起来,于是一条细长的苹果皮就与苹果分离开来。一种从未闻过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这就是苹果的味道吗?“梁大哥,你想要我说什么?”我忍着胃的抽动,问道。

“不要叫我梁大哥。这里是保安队,没有什么大哥。”梁清扬说,“罗菲。我想知道罗菲的一切。”

“她?她怎么啦?她干什么啦?她的事,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别装……”

“孟干事!”梁副队长继续削苹果,“告诉小艾,你的怀疑,你怀疑罗菲是什么。”

孟楼说:“罗菲刚出现的时候,我就对她有所怀疑。当她从男孩变成女孩的时候,我的怀疑就更深了。就在不久之前,在芭比酒吧,我终于敢肯定我的怀疑是正确的。”

“你怀疑什么?孟楼,别唧唧歪歪的,把话说清楚。”我说,“梁副队长,孟楼想要我到保安队当宣传干事,他好去当仓库保管,分管粮食,被我严词拒绝。他怀恨在心,就对我打击报复,诬告我。谁都知道,粮食分配是个肥差,现在归你管,他是要抢你的权啊。”

“这事我知道。”梁副队长停了一下,将削下的苹果皮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中间,然后继续削苹果,“孟楼,你继续说。”

“我怀疑罗菲是……不,我肯定罗菲是鼠族的成员,一只工鼠。”

“那不可能!孟楼你血口喷人!”我大叫起来,心底的愤怒与恐慌齐齐涌动,排山倒海一般,“罗菲怎么可能是鼠族?她和宣传栏里的鼠族完全不同!”

孟楼说:“我告诉过你,宣传栏上的鼠族资料大部分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要用错误的资料进行宣传,我并不知道。那份资料是我的前任的前任编写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真不知道,还是刻意篡改,已经无从考证。根据我的研究,鼠族在样貌上与人类的差距并不大。罗菲就是典型的例子。”

“为什么说罗菲是鼠族?”我抓住问题的关键问。

“在芭比酒吧里,为了罗菲,我和你打了一架。也可以美其名曰:决斗。你还记得吧?可是,像我这样理性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与人打架呢?事后,我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其他都很正常,只有在罗菲对我说‘上’的时候,我脑子突然懵了,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满脑子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你的脑浆打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想来想去,结论只有一个:我***控了。”

孟楼说的感受当时我也有。可是,为了女人,男人,甚至所有的雄性,不都是要竞争一番的吗?这怎么能说是受了操控呢?“酒喝多了吧?”我问。

“事实上,当时我只喝了半杯酒。”孟楼继续说,“我怀疑罗菲是鼠族,自然有我的理由。我知道你们都不知道的资料。还记得我说过的鼠族社会构成吗?”

“记得。”我说,“女王高高在上,七八只雄鼠作为她的后宫,只管交配,下面是数十只工鼠,一心一意工作,全心全力侍奉女王和她的后宫。工鼠没有雌雄之分,也就没有生育能力,可你刚才说罗菲是工鼠?”

孟楼点头说道:“说工鼠没有雌雄之分并不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工鼠永远处于未成年的童稚状态,就像青春期之前的孩子。工鼠的发育被鼠族女王分泌的某种外激素给压制住了。但如果鼠族女王去世,这些工鼠被压制的发育就会重新迅速启动。想必这一个过程,你已经亲眼见到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工鼠的性别实际上是处于待定状态,变成雄性还是雌性,取决于它在发育时遇到的是雄性,还是雌性。也就是说,罗菲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只是因为遇到你,才变成女的。”

“这不可能!你骗人!”我竭力否认。可是,一些曲曲折折的往事纷纷跳上心头:冰冷的手、异样的香气、迅速隆起的胸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割伤却不知道疼痛的手指……没有前因后果,只有最惊悚最离奇最可怖的片段。有些当初就觉得疑惑,有些现在才想起那是疑点,如今都串接在一起,向我有力地证明,孟楼没有说假话。

“没有什么不可能。以前的人们还认为自己可以永远在地面耀武扬威呢。现在呢?”孟楼微微一笑,得意地说,“保安队最近不是歼灭了一支鼠族部落吗?我猜,罗菲就是那支鼠族部落的一只工鼠,侥幸逃脱,然后遇见了你,它就变成了她,成为下一任鼠族女王。鼠族女王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男人交配,生下成百上千的小鼠,重建她消失的鼠族部落。与这个宏伟目标相匹配的,是鼠族女王能分泌一种特殊的外激素,能让男人乖乖地俯首称臣。我在芭比酒吧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和你打的那一架,就是罗菲操控的结果。我还好,虽然被你踢的那一脚现在还疼得厉害,但也仅仅是打了一架。你不同。哈哈,我很想知道,和一只老鼠上床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想生气,想把拳头印到他那张斯文的脸上,可绳子束缚着我。我也恨,恨得牙根直痒,但恨谁呢?罗菲,还是我自己?我曾经在罗菲身上闻过某种异样的香气,那就是某种外激素吗?我和罗菲不管不顾,抵死缠绵,是外激素在起作用吗?我现在的一切言行,都是被罗菲的外激素操控的结果吗?

梁清扬将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然后取了一瓣儿,递给孟楼。“很好。从小艾的表情看,你说的都是真的。辛苦了。”他说,“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赵市长和刘队长,并且告诉他们,我一定会把罗菲逮捕归案的。”

孟楼拿着那四分之一个苹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一边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带着明显的挑衅,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你也是。”梁清扬对我身后那个保安说,“吃瓣儿苹果,去做先前安排的事情。”那个保安很年轻,应该是最近才加入保安队的。刚才揪我的头发,用的劲儿真大。从梁副队长手里接过苹果后,他丢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旋即小跑着出了这间小屋子。

“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梁清扬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手里的半个苹果。

我吞了一口唾沫,饥渴的感觉愈加强烈:“照你刚才的说法,你们没有抓住罗菲?”

“确实没有。她比你厉害,打伤了我两个人,强行跳出窗子,跑了。”梁清扬取下四分之一个苹果,塞进自己嘴里。只听得一声脆响,汁液四溅,甜香飘溢出来,我深吸一口,就跟随着那丝丝缕缕的香气,盘旋着飘上了天空……“想吃吗?”梁清扬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很好吃的。”

我低下头,不去看梁清扬和他的苹果。这不重要,至少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之后,梁清扬终于开口说话:“说句实话,你想让我抓住罗菲吗?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但显然,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听我的说法。“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比你肯定得多。抓住罗菲,不过能够再一次证明,我是一个能干实事儿的。但对于红土地目前的格局没有丝毫改变。”他说着,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8

我思忖了片刻。这是一个逃生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然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想做什么事?”我问。

梁清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一些孟楼和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鼠族的真正来历。”

“鼠族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很配合地问道。

“鼠族的鼠,指的是裸鼹鼠,不是老鼠。”梁清扬说,“鼠族之母,那个一手制造出鼠族的人,名字早已成为禁忌,为多数人所遗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性别—女性,所以,在下面的故事里我将称呼她为女博士。”

千阳之战中,这座以山多而著名的城市至少挨了四枚核弹的攻击。最初涌进红土地的幸存者到底有多少,早就无法统计,有人说两万,也有人说五万,甚至有人说十万。据说幸存者中有个副市长,是最大的官,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红土地的最高领导人。不管红土地人口有多少,把最高领导人称为市长,就是从那个时候固定下来的。当时的境遇虽然悲惨,但擦干眼泪和血迹之后,绝大多数幸存者都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离开这个拥挤不堪的地方,重返地面。“最多八年”,他们相互传着这句话。为什么是八年呢?谁也没有解释。

女博士是最早意识到地下生活可能要持续很久的人之一。她本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表观遗传学的应用。事有凑巧,女博士的实验室建在一个古老的防空洞里,与“红土地”地铁站只有一墙之隔。时年,女博士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最有创造力的时候。战前,表观遗传学是新兴的热门学科,她正在为一系列研究课题忙得不可开交,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她的一切。来到红土地,她非常焦虑,比她周围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焦虑。

有一天,在一条拥挤不堪的地洞里,女博士小心翼翼地在人海里穿行。有个提着笼子的人几乎与她撞在一起。相互说过“对不起”后,女博士注意到笼子里有五六只红扑扑、光秃秃、龇着两瓣儿大牙的小动物。

“那是什么?”女博士问,“某种变异的老鼠吗?”

“不是,是裸鼹鼠。”那个带笼子的人说,“裸鼹形鼠才是科学的称呼。只是,大家都习惯叫它裸鼹鼠了。”

带着宠物躲到地下世界的人可不多见,现在又听见这种较真的说法,女博士不由得会心一笑。“好丑的小家伙。”女博士仔细看着笼子里的裸鼹鼠。

“丑得有滋有味嘛。”养裸鼹鼠的人并不为忤,“你可别小瞧了它们,本事可大着哩。”

在女博士提问之前,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它们在缺氧的环境下也能存活很久,完全没有氧气的情况,能够屏住呼吸长达18分钟。

“裸鼹鼠体内含有高分子量的透明质酸,其含量是人类或其他鼠类的5倍以上。这种透明质酸又称玻尿酸,能够抑制癌细胞的疯狂复制。

“裸鼹鼠的DNA修复能力极强,而且伴侣蛋白含量高,这种蛋白能避免其他蛋白出现折叠错误。因此,裸鼹鼠不会随年龄增长而出现身体机能退化。它们不会衰老,即使年龄很大了,外貌和大脑组织都能保持年轻的状态,并且终生拥有繁殖能力。

“它们的平均寿命是多数鼠类的10倍,最长的可以活过30年。等比例换算成人类的话,就是人均700岁,个别的能活到1000岁。”

女博士总结道:“不怕缺氧、不得癌症、不会衰老、寿命还长,堪称超级怪物啊。”

养裸鼹鼠的人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裸鼹鼠还是世界上罕见的真社会性哺乳动物。”

女博士知道什么是真社会性动物,像蜜蜂、蚂蚁、白蚁,都是社会分工在基因上就决定了的,然而哺乳动物……“具体说说。”女博士兴致盎然。

养鼹鼠的人侧过身子,让另外几个人从他旁边挤过去,嘴里继续唠叨着:“裸鼹鼠的社会分为三个等级:一只女王,几只雄鼠,数十到数百只工鼠。裸鼹鼠执行严格的女王制,在动物中是非常罕见的。你可以把它们的女王看作是武则天、叶卡捷琳娜或者克里奥佩特拉,但显而易见,后者对属下的掌控能力远远不及前者。整个裸鼹鼠部落只有女王有生育能力,一次能生七八只,并且很快就能进行下一次生育,充分保证了裸鼹鼠的繁殖速率。而且,生下来的小裸鼹鼠是具有繁殖能力的雄鼠,还是没有繁殖能力、只知道工作的工鼠,是由女王分泌的乳汁决定的。显然,雄鼠和工鼠的数量有一个基本固定的比值。”

“嗯,确实和蜜蜂相似。”女博士想了想,又问:“可为什么会是女王制呢?”

那个人说:“裸鼹鼠生活在东非的地底下,以各种植物的地下块茎和根为主食。它们用巨大的门牙和锋利的前爪挖掘隧道,它们的隧道四通八达,可以长达十几千米。相比它们的体型,这些地下隧道的规模就好比我们建造的超级地下城市。”

女博士点点头,思绪有些飘乎。很多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但她无视他们的存在。

“地下洞穴的广阔与不可预知性,使裸鼹鼠很难找到交配的对象。一旦找到,它们就要终生在一起。这也是它们建立女王制的重要原因。同时,在地下,块茎和根都可遇而不可求,单靠一只裸鼹鼠或者几只裸鼹鼠,挖洞去找,很可能洞还没有挖好,就已经先饿死了。挖洞可是个体力活,所耗费的能量比行走高出3500倍之多。数十只裸鼹鼠都去挖洞,找到食物的可能性就大得多。在分配食物方面,它们执行严格的共享制度。虽然不能保证每一次每一只裸鼹鼠都能吃得饱饱的,但至少不会在孤单中轻易饿死。”

“这能解释群居行为,可不能解释女王制。”女博士指出漏洞。

“演化也有偶然性,尤其是生物的行为和社会构成模式。对裸鼹鼠而言,为了生存下去,它们以群体为单位进行自然选择,所有个体都选择了群体利益最大化,因为在地下这个极端环境下,群体内部竞争获得的利益,远不如群体与群体之间竞争获得的利益大。也许裸鼹鼠们尝试过别的社群结构,也许一开始它们就选择的是女王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淹没在历史的灰烬里,无从考证了。但我相信一点,能够存活繁衍至今,起码说明这种生活方式与社会结构有可取之处。”

女博士惊奇地望着那人,被他的一席话所震撼。

那人继续说,语气越来越有所敬畏:“女王用一种外激素使雄鼠服服帖帖,用另一种外激素压制工鼠的发育,使它们的生殖器永远停留在童稚状态,不会起什么反抗之心。很可怕,是吧?但用人的伦理和道德来看待动物的行为,毫无意义。女王制保证了裸鼹鼠种群的生存与繁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没什么不好。你说是吗?”

那个人说着,忽然停下来,感慨了一句:“裸鼹鼠可比现在的我们,更适合地下生活。”

就是最后一句话,点燃了女博士的冲动。她为自己的焦虑和人类的未来找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那就是以裸鼹鼠的生理结构、行为模式与社会制度为蓝本,用基因驱动技术,对现存人类进行全方位的改造。这被称为“裸鼹鼠计划”。

女博士回到几近荒废的实验室,重新开始研究。她从幸存者中招募了助手和志愿者。她对这些人说:“人类从树上下来,从古猿演化为类猿人再进一步演化为人类,并不是自愿的,更不是谁事先计划好的。恰恰相反,真实情况是,当时世界气候骤变,导致东非的森林消失,古猿不得不从生活了数千万年的树上下来。下了树,到了地上,猿就不是猿,而是人了。现在,另一场人为制造的灾难导致我们离开地表,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在地洞里想要完全延续地上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了。而裸鼹鼠,为我们的未来提供了榜样。

“与第一批下树的猿相比,我们有两点优势。第一,我们至少知道,裸鼹鼠的身体结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是适合在地底生活的。我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裸鼹鼠与人类93%的基因相同,这使得裸鼹鼠计划天然就具备可行性。第二,借助表观遗传学和基因驱动技术,将使人类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完全适应地下生活,而不需要花费数百万年的漫长岁月去慢慢演化。这是人工演化的效率,也是科技的力量。是的,我始终相信,是科技的力量摧毁了地上世界,但能拯救人类,使人类能够继续生存的,也唯有科技。”

9

讲到这里,梁清扬忽然停住了:“你相信女博士的这种说法吗?”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女博士对科技的看法。”

“我不知道。实际上,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说的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谁知道呢?”

“你燕子姐姐说你心重,什么都想得太多,还真是。”

“你说的这些,有些我了解,但有不少我都不知道。什么是表观遗传学?什么是基因驱动技术?”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复述我爸爸的话,还有查到的历史资料。”

“好吧。无知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后来怎么样呢?”

梁清扬说:“因为有之前的数个课题作为底子,研究进展得十分顺利,三个月后就出成果了。从裸鼹鼠身上提取的基因片段被复制到一种针剂里,这种针剂自带基因驱动药物。这种药物原本是一种叫埃博拉的烈性病毒,经过一番精心改造,病毒只剩下了极强的传染力,致病性完全消失了。注射进人体后,埃博拉病毒迅速将基因片段传染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替换掉细胞里原来的基因片段,于是裸鼹鼠与人类的混血种就诞生了。”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梁清扬。

“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资料上说,这是表观遗传学与基因驱动技术的完美结合。”梁清扬说。

“就跟听天书一样。”

“也可以说是魔法。”梁清扬说,“过程虽然难懂,结果却很容易理解。虽然裸鼹鼠计划有失败的案例,但最终有十二个参与实验的志愿者成功地转化为鼠族。”

“把带病毒的针剂注射进自己的血管,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吧。”

“只要有足够多的好处就行。”梁清扬说,“根据研究日志,注射针剂后,志愿者的新陈代谢迅速下降到原来的30%。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吃一点点食物,就能维持很久的生存。饥饿的感觉从此与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好处,尤其是在缺少食物的地下世界。是的,即使在物质丰富的地面,也有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而做出愚蠢至极的选择。我从书上读到过很多这样的故事。那么,到了一切秩序土崩瓦解的地下,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无论多么危险的事情都会有人愿意去做!何况变成鼠族后还有那么多诱人的好处!“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说,“在女博士制造出混血鼠族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场灾难。”梁清扬说。

女博士制造出鼠族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红土地悄然而极其迅速的流传。一部分人对于成为鼠族,充满了期望。仅仅是一点点东西就能吃饱肚子,这一条就足以让人动心。不会得癌症,就足以使很多人下定决心变成鼠族。当时,因为核辐射的缘故,癌症的发病率超过正常值的几十倍,而地下世界又没有相应的医疗设备和合格的医护人员。几乎所有的癌症患者都只是在等死。至于女王制度及从基因上决定一个鼠族的社会阶层,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当然啦,无须解释,大部分男人都想当雄鼠,而成为永远长不大的工鼠,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没有性的觉醒,就没有性的困扰与烦恼。整天嘻嘻哈哈,忙忙碌碌,不也是很好吗?比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憋屈样子,不是好多了吗?”有人这样说。

然而,还是有很大一部人分持怀疑态度。成为老鼠?光想想这几个字,就让他们心惊胆战。不管怎么跟他们解释,裸鼹鼠和老鼠不是一回事,他们依然固执地用老鼠来描述鼠族人。“我们是人,不是什么老鼠。人,懂吗?有人的尊严,人的执念,人的气质,人的文化。老鼠有吗?但凡还有一丁点儿人的骄傲,就不可能去转化成为老鼠!”他们四处宣扬自己的观点,并疯狂攻击裸鼹鼠计划的支持者。他们认为,有一个阴谋正在发生,那就是有人要蓄意消灭所有幸存者,“亡国灭种,然后用鼠族取而代之”。

红土地的核战幸存者很快分为三派:支持派、反对派和观望派。三方势力争论不休,但大体还只停留在口头辩论上,没有诉诸武力。这在拥挤不堪又缺衣少食的地下世界里,其实是非常难得的事情。然而一句谣言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平衡。“市长下令,在所有人的食物中悄悄添加鼠药,要把大家都变成听话的鼠族。”这个谣言或者说未经证实的消息引发了大面积的恐慌。即便是那些鼠族支持者,忽然间得知自己已经吃过“鼠药”,就要变成“鼠人”了,也心下大骇,乱了方寸。

地下世界蓄积已久的紧张、仇恨、怨愤一下子爆发出来。谁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动的手。从争吵到动手到厮杀到所有人都卷入这场暴乱之中,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结果却是非常明确,基因实验室被彻底砸毁,数千人死于这场暴乱。

“死者中包括女博士吗?”我问。

“女博士和七个鼠族死于动乱之中。”

“也就是说,当时有五个鼠族逃出去了。就是这逃出去的五个鼠族创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鼠族部落吗?”

梁清扬点点头:“其实,现在到底有多少个鼠族部落,各个部落的规模有多大,我们并不清楚。当时,鼠族暴乱中,就有很多人因为害怕屠杀,也跟着鼠族逃了。而鼠族和人类之间,据我所知,还没有生殖隔离。”

“鼠族暴乱,哪有什么鼠族暴乱?”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对话上,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明明是那条谣言引发的。”

“是的,那条谣言。我问过那场暴乱的幸存者,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散布的那条消息。最后是我爸爸告诉我,是现任市长赵光庭。当时,赵光庭是市长的常务秘书,以善于写文章著名。我父亲说,他亲耳听见赵光庭偷偷传播那条谣言。以赵光庭的身份,他说出的话,很多人会不加任何思考,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

“赵光庭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他在暴乱之后得到了什么就知道为什么了。前任市长死于暴乱。赵光庭在暴乱中组织有力,表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被推举为新一任市长,一直做到现在。”

“我记得老梁说过,赵光庭是鼠族的制造者。”

“女博士开始研究裸鼹鼠的时候,曾经去找当时的市长寻求支持,接待她的是常务秘书赵光庭。听说了女博士的裸鼹鼠计划后,赵光庭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尽力说服了市长。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对女博士的研究极为关心,从人力到物力,提供了大量的不可替代的帮助。我爸爸说,没有他的支持,裸鼹鼠计划就不可能成功,说他一手缔造了鼠族,不算太过夸张。”

“然而,后来又是他,用一则简简单单的谣言,彻底摧毁了裸鼹鼠计划。”我说,“他是真的坏,还是真的认为裸鼹鼠计划有害?”

“我不知道。”梁清扬说。

这时,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梁清扬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我跟前。他把最后那四分之一的苹果塞进了我嘴里。我狼狈地囫囵吞下,全然不觉得吃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还记得最近出去的那支地面探险队吗?”梁清扬开启了新的话题。

“走到洞口就退回来的那支?我记得。”

“我就是那支探险队的队长。”梁清扬说,“正如你猜测的那样,盖革计数器是坏的,一工作就嗡嗡乱叫,不管有没有核辐射。出发之前,赵市长找到我,要我弄坏盖革计数器。”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没有听说过吗,那些关于赵光庭的谣言?大部分是真的。尤其是关于他舍不得放弃权力的那一部分。他知道,一旦离开红土地,他的统治将土崩瓦解,不会再有任何人听他的。权力亦如毒品,啜饮过它的滋味的人,都不舍得放弃。所以我打算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问。

“我要推翻赵光庭的统治,我要告诉大家真相,我要带领所有人走出红土地,回到地面,开始全新的生活。”梁清扬目光灼灼,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你愿意帮助我完成我的使命吗?”

“我愿意。”我答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梁清扬嘿嘿一笑:“很好。天虹,你可以进来了。”

刚才出去的那个年轻保安端着餐盘走进来。他将餐盘放到桌子上,我的面前,又将捆住我的绳子一一解开。摆脱束缚后,我立刻扑到餐桌前,狼吞虎咽。

短短几分钟,餐盘里的饭菜大半进了我的肚子,我吃饭的动作也随之慢下来。一个念头跳进我的脑海:罗菲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吃饱饭了吗?“我有一个疑惑。先前孟楼说,罗菲操控了他的行动,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言行不是受了罗菲的操控,随时可能背叛你?”

梁清扬说:“鼠族女王用外激素统御雄鼠和工鼠,而外激素的作用范围和时间都是有限的。我相信你此时此刻并没有受到罗菲的影响。”

我心中微微一跳。我此时此刻对罗菲的思念是出自我自个儿的真实想法?我把餐盘里的最后几粒饭夹进嘴里,然后把餐盘轻轻推开。“说吧,要我做什么?”

“在那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的故事里,有一个养裸鼹鼠的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梁清扬说:“他是你的父亲。”

我无声地张大了嘴巴。我的惊讶难以言表。

“而且,”他继续说,“我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你父母的死与赵光庭有直接关系。”

10

十号站台的铃声持续响起。陆陆续续有人从四面八方的隧洞钻出来,汇集到十号站台的四处。我手里握着梁清扬给我的无线话筒,藏身在一堆彩灯后面,看着人群越聚越多。

“谁?谁在乱摁铃?”刘海龙骂骂咧咧地从治安室跳了出来,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好几个保安提着警棍跟了出来,但数量比预计的少得多,机会难得。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我。”

广播系统把我的声音轻松地传递到十号站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是谁?”刘海龙四处张望,同时示意他的手下,四下搜索。

我的位置很高,能够轻松看见下面人的一举一动。我看见梁清扬的人摆着维持秩序的架势走进人群之中。我表演的时间到了。

“还有人记得千阳之战吗?就是那场把我们从地面驱赶到地下的战争?是谁最先摁下核弹按钮的呢?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第一枚核弹射出之后,世界各地立刻作出激烈的反应。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核导弹基地打开了发射井,在公路和铁路上驰骋的机动核导弹发射车竖起了发射架,在空中翱翔的战略轰炸机输入了核武器发射密码,在大海深处游弋的战略核潜艇点燃了潜射核导弹的发动机,都一股脑儿地把核导弹按照预定方案发射出去。所以说,这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戕,毫不夸张。”

人群开始还有些纷纷扰扰,我多说几句之后,都安静下来。虽然还有茫然之色,但心底的某种情绪,已经被我调动起来了。市长赵光庭出现在刘海龙身边,刘海龙低头向他解释着什么。我继续说:

“然而,一切并没有因为千阳之战的结束而结束,被迫来到地下的我们并没有停止自戕行为。20年前的那场被认为是鼠族引发的暴乱,大家还记得吗?没有人知道是谁最先动的手,已经无从查证,但结果是如此的残酷与***裸。一开始,还有明确的派系之分,裸鼹鼠计划的支持者、反对者和中间派。谁支持,谁反对,谁观望,在之前的大辩论时已然悄然分裂。支持者杀反对者,反对者杀支持者,中间派杀支持者也杀反对者,也同时被支持者和反对者杀。然后,随着暴乱的继续,派系界限逐渐泯灭,本派系中那些不够坚定不够积极不够狂热的人,也成为屠杀对象。到最后阶段,在暴怒、仇恨和恐惧的支持下,屠杀向身边的每一个人蔓延。没有核弹,我们用砍刀、木棍、石块、拳头和牙齿,照样彼此杀了个痛快。20年前,在红土地,就在这里,惨叫、追逐、混战,血肉横飞,核战的幸存者纷纷倒下。整个红土地的人口锐减了至少70%,70%啊!”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好让听众们消化刚才提到的海量信息。

赵光庭在下边大喊:“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种蘑菇的。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我要你马上滚出来,别在背地里装神弄鬼。你自己不出来,等我的人把你抓出来,我要你好看!”

“我们把那场暴乱叫作鼠族暴乱,说得好像是鼠族干的。其实不是,鼠族只是借口。他们也是暴乱的受害者,而所有的屠杀,都是人干的。赵光庭赵市长,”按照梁清扬的计划,我继续说,“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情,你是20年前那场暴乱的始作俑者,你用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谣言,引发了那场暴乱。你说市长悄悄地将鼠药放进所有人的食物里,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所有人都变成鼠族。大家听了这个谣言,相信了,害怕了,然后就失去控制,发生暴乱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编造那个谣言?”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就是这场暴乱,形成了现在红土地的生活格局与社会秩序。我,还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问为什么。”我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梁清扬说:“要狠,态度要坚决,语气要不容置疑,要充分相信,真理和正义还有良知站在我们这边。”我继续讲:“赵市长,请你回答刚才这个问题。连回答问题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所谓的市长?”

下边有人跟着鼓噪起来。也许是梁清扬安排的,也许不是,就是几个爱起哄平时对赵市长又有所不满的人。王电工站在人群的边上,一脸高深的微笑,倒让人意外。刘海龙干号了几嗓子,现场才稍微安静了些。赵市长阴沉着脸,大声说:“我儿子就死于那场鼠族暴乱,我至今伤心欲绝。我是暴乱的受害者。而在场的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其实都是那场暴乱的受益者。你们没有资格,更没有权利指责我。”

对这个回答我颇为意外,就没有打断赵市长的自我辩护。

“20年前,我是市长的常务秘书,负责分配食物,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个美差。但我其实非常痛苦。真的。因为我在分配食物的过程中,知道一个巨大的秘密。当时的食物储备只能供所有人再吃五天,即使削减每一个人的口粮,削减到最低水平,也最多再坚持十五天。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削减人口,大量削减。所以我有意识地引发了那场暴乱,鼠族只是由头,只是引线,只是导火索。肯定有人会说我残忍,我承认。但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不是死于暴乱,就是死于饥饿,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没有区别?”我愤怒地问。

“事实上,在行动之前,我向当时的市长汇报粮食的情况。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暗示我可以想办法削减人口。我一时冲动,说出了那个计划,老家伙没有明确指示,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转身离开,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我。那个老混蛋,他为什么不阻止我,不反对我,不把我抓起来以免我去干坏事?除了照计划进行,我还能怎么办?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执行这个计划。”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

“还有,老有人造谣,说我是鼠族的制造者,这完全是污蔑。我是去实验室参观过,但那是我作为领导的职责。有人在红土地搞非法试验,我不该去看看吗?裸鼹鼠计划,是叫这个名字吧?跳过了动物试验阶段,说是客观条件不允许,直接进入人体试验阶段,这真的对吗?尽管有无数的志愿者争先恐后地参与。但这真的对吗?

“还有,你们都看到了成功的案例,但你们没有看到失败的案例,我看见了。那些失败者,没有变成裸鼹鼠,反而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在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内脏器官都变成赤红色的液体,最后在剧烈的呕吐中死去。死状极惨。失败的案例高达40%。你们以为裸鼹鼠计划可以拯救你们吗?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会成为那成功的60%?失败的可能性永远存在!”

“我说在场的各位都是那场暴乱的受益者可不是假话。你们之中,一半经历过那场暴乱,对于当时粮食缺乏的情况,你们应该深有体会。你们有别的解决方案吗?去冒40%的死亡风险,转化为裸鼹鼠吗?说句实话,没有暴乱,你们活不到现在。你们之中的另一半,包括现在拿着话筒,在暗地里唧唧歪歪搞阴谋的那位,都是暴乱之后出生在红土地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品评你们未曾经历的事情?同样的,没有那场暴乱,也不会有你们的存在。”

赵光庭市长不愧为老资格的政客,这一段演讲下来,虽然其中的话语并非毫无破绽,强词夺理与偷换概念之处甚多,但与我的高谈阔论相比,似乎更贴近现场诸人的心声。从他说完后,现场非常安静,可以看出端倪。局势正在往有利于赵市长的方向发展。我略为思忖,推开遮蔽我的彩灯,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说得真好,”我讥讽道,“千阳之战,你是受害者。鼠族暴乱,你也是受害者。你能活到现在,还真不容易啊。”

“终于现身了,种蘑菇的。”赵市长说,“就凭你,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说,幕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赵光庭,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怒目圆睁,语气格外狰狞,“你,八年前,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母?”

“那是意外!”赵光庭脸上显出一丝恐慌。“抓住他。”他向刘海龙发布命令,后者立刻气势汹汹地冲我奔过来,却忽然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啃泥。刘海龙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支步枪抵在了他的腰眼上。“听小艾把话说完。”步枪的主人梁清扬一字一顿地说。刘海龙顿时不敢作声。

喧哗瞬间席卷了整个现场,刹那间又归于平静。众人注视着我,等待我的进一步行动。我好整以暇,缓步走向赵市长:“不要以为我当时只有十岁,就什么都不知道。虽然当时我只看到一些片段,有些事情还不理解,但我长大了,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把一切碎片拼接在一起,就了解了事情的全貌。你,赵光庭赵市长,觊觎我母亲的美貌,本想利用你的权势得到她,却被我母亲严词拒绝。你恼羞成怒,意图***,又被我父亲撞见,归于失败。最后,在你的指使下,刘海龙刘队长安排手下,制造了那场意外。我的父亲和母亲,死在了那个坍塌的地洞里。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瞎说。”赵市长声嘶力竭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再瞎说,我打死你。”

我倒不怕赵市长的威胁。天虹早就悄悄站在了赵市长的身边,这个时候拿砍刀在他脖子附近比画了一下,赵市长立刻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刘海龙,你说。”梁清扬大声问道,“不说实话,我一枪打死你。”

刘海龙眼珠子转了两圈,似乎在求助。在看见手下都离得远远的之后,他叹了口气,说:“是,是市长下的令。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我已经走到市长跟前,站在离他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我从未在如此近的地方看过市长,只见此时的市长,满脸发白,直冒冷汗。没有爪牙和帮凶,他也不过是一个被岁月碾压过的老头儿子。我曾经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权威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他就像毒蛇褪下的皮,苍白,瑟缩,令人恶心。

天虹把他手里的砍刀递到了我手里。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杀了他!杀了赵光庭!杀了这个害死我父母的元凶!“血亲复仇。你是第一受害人,最有资格这样做。”梁清扬在行动之前这样对我说,“台下的那些人,对千阳之战的起因和经过不感兴趣,对鼠族暴乱的真相不感兴趣,但对血亲复仇一定感兴趣。”

我握紧砍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杀了他。”天虹在我耳边低语。我还在犹疑,不知道如何出手,毕竟我没有受过杀人的训练。这时,天虹从后方将我的手肘一推,那砍刀立刻向前冲,深深地扎进了赵市长的胸腹之间。

11

赵市长倒退两步,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瞅瞅我,又瞅瞅胸前的刀柄,这才惨叫着倒下,倒在台阶上。鲜血伴随着他的哀号和抽搐,先是喷射,后是汩汩流出,最终躺在那里,不再动弹。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半睁着,好像仍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怎么忽然间一切就土崩瓦解呢?

“为什么?”我总算清醒过来,转向天虹,“事先不是说好,解除他的市长职务就行了吗?”

“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天虹这样回应,“梁队长说的。”

一股愤怒混杂着恐惧在我胸中涌起。我的目光越过不知所措的人群,望向数步之外的整件事的主谋。梁清扬依然平端着步枪指向刘海龙,刘海龙的嚣张跋扈早已不知踪影,只剩一个颤巍巍的躯壳。他胳膊上纹的那条面目狰狞的龙,此刻显得特别可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杀人啦,艾星雨把赵市长杀死啦!”这霹雳一般的喊叫声顿时将现场不知所措的人群唤醒,刚才他们还是面面相觑,宛如只有脑袋能动的雕像,现在忽然间活过来,走动、奔跑、回避、号叫、啼哭、议论、谩骂、疑惑……一时之间,整个现场宛如一锅沸腾的水,一片涌动的海。

梁队长大喊着什么。隔得太远,周围又闹,我只能猜测是“安静”两个字。他连续喊了好几次,没人照他说的做。然后他扣动了扳机,枪声骤起,在红土地四处回荡。刘海龙应声倒下。子弹从正面击中了他,削掉了他的大半个脑袋,血肉、碎骨与脑浆喷溅了一地。这下子,闹嚷嚷的现场立时安静下来。

“我说—安静!”后面两个字格外清晰,环顾四周,梁清扬又命令道,“给我话筒。”

天虹从我手中拿过话筒,走向梁清扬。看着天虹离去的背影,我有种深深的屈辱感。我被利用了,我被抛弃了,我成了一枚任人利用的棋子。

梁清扬拿过话筒:“赵光庭死有余辜,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早就想干掉他,不是吗?只是不敢动手罢了。你们之中,有谁,背地里没有骂过赵光庭,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一声叛徒?”

没有哪个蠢货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赵光庭坏事做尽,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下了这个结论之后,梁清扬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他死了,他的帮凶刘海龙也死了,一了百了。而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在这暗无天日的红土地生活,你们愿意吗?我想没有人愿意。我将带领大家离开这里,回到阳光灿烂的……”

就在这时,燕子姐慌慌张张从人群背后跑过来。在距离梁清扬七八步远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喊道:“孟楼带着一队保安,占领了食品仓库!”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梁清扬的演讲。他愣了小半晌,捏着话筒没有说话,直到燕子姐跨步向前,牵住了他的手,恰如其分地宣示了自己与他不一般的关系,他才说道:“慌什么?天虹,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虹点了四名保安的名字,都是些刚刚加入保安队的新人。梁清扬又在天虹耳边叮嘱了几句,我猜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粮食仓库”之类的话。我很清楚,所有人都清楚,粮食仓库对于红土地的重要性。粮食仓库堪称红土地的战略枢纽,谁控制了粮食仓库,谁就可以控制整个红土地。然而,孟楼是怎么想到此时去占领粮食仓库的?难道他知道今天我们会行动?护卫赵光庭和刘海龙的保安比平时要少,我算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

天虹带着四名保安匆匆离开十号站台。梁清扬松开了燕子姐抓住他的手,继续演讲。燕子姐满脸惊惶地站在梁清扬背后,摇摇欲坠。我知道有些事在我的视野之外悄然发生过了,然而我……我不得不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梁清扬的演讲上。之前我已经听他讲过,此刻听来却格外空泛。不外乎他不会享用特权,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他希望带领大家走出这个阴森可怖的地下世界,回到渴望已久的地面,我们梦寐以求的故乡,这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梦想……

广场边上忽然传来喧哗声。我极目远眺,看见那条隧道的入口,有一群人正鱼贯而出。前几名都是手持警棍和砍刀的保安,第六个人是脸庞白净的孟楼,刚刚出去的天虹跟在他的身后。谁都看得出天虹的立场发生了转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楼此刻的笑意正好诠释了这个成语的全部内涵与外延。

“天虹,你过来!”梁清扬脸色有些难堪。

天虹摇着头,不说话。他的背叛,显然不是现在,而是在很久以前。那孟楼趁我们对付赵光庭和刘海龙的时候,带人占领粮食仓库的行动就可以解释了。

“不要以为梁清扬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人。我也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吧。”孟楼走进人群之中,边走边说,“梁清扬带领地面探险队回红土地的途中,遇到鼠族部落的围攻。他派人求救,保安队与鼠族一场血战,虽然歼灭了整个鼠族,但保安队也折损了大半。这个事情相信大家都记忆犹新吧。然而,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阴谋。探险队遭遇鼠族部落,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梁清扬事先知道那里有鼠族部落,刻意把探险队带过去的。目的很简单,借鼠族之手,干掉一半保安队,削弱赵市长的实力,为他今天搞政变创造了必要条件。”

我惊讶地“哦”了一声,周围也是一片讶异惊叹之声。地面考察与歼灭鼠族原本是独立的两件事,现在却如此血腥地联系在了一起,的确出乎意料。然而冥冥之中我又似乎觉得,这样一个结果也不是特别意外。

梁清扬说:“孟楼,你血口喷人。你说这些,有证据吗?”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熟悉。”这时,孟楼已经走到了梁清扬的跟前。他的十来个手下站到了他的身后,呈扇形拱卫着他。他志得意满地笑笑:“对哦,先前艾星雨说,赵光庭害死了他的父母,赵光庭要证据,他才肯去死。现在,轮到你说,要我拿出证据,你才肯去死。可笑!局势变化怎么就这么快呢?”

燕子姐勒着梁清扬的胳膊,惊惶的表情难以言表。事情确实变化得太快。由于天虹的背叛,梁清扬不知道他的手下还有几个是可靠的。我猜他此刻孤家寡人的感受一定非常强烈。

“我一定会带领大家回到地面!”梁清扬说。

这句没头没脑没滋没味的话引发了孟楼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良久,他才止住笑:“回地面干吗?去接受核辐射吗?我们还回得去吗?”

梁清扬脸色惨白,勉力说道:“地面的核辐射早就没了。毕竟千阳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地面早就安全了。这些年里,赵光庭欺骗了所有人。”

“这也只是可能。你并不能证明,地面已经安全了。”孟楼说,“最关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出去冒险?这里有吃有喝,条件确实艰苦点儿,但毕竟活得好好的啊。为什么要去冒险?就为了你从你那酒鬼老爹那里继承来的虚无缥缈的地上之梦?在我看来,这里,此时此地,就是最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冒险。大家说是不是啊?”

孟楼“这里就是最好”的说法让我震惊。这里,红土地,明明有诸多不好的地方,他为什么认为这里就是最好的呢?然而,我看见周围包括天虹在内有不少人点起了头,说明支持孟楼这种说法的人不在少数。

我大声说:“不对,孟楼你说得不对。这里,并不好。连洗个热水澡都办不到,你能把这样的生活叫作好吗?”

“小艾,艾星雨,”孟楼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被梁清扬利用了,你不知道吗?你父母的事情是我告诉梁清扬的,没想到这个阴谋家居然利用你去对付赵光庭市长。”

“赵光庭死有余辜。”我把先前梁清扬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和你讨论这事儿。”孟楼转向梁清扬,“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梁清扬,你要么降,要么死,没有别的路可选。投降,我保证不杀你,还有你老婆。别看你有枪,可枪里有多少发子弹呢?多到能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死,就像你打死刘海龙一样吗?”

梁清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看得出心潮难平。“下不了决心吗?”孟楼不耐烦地说,“那我帮你下好了。”他把手举到半空,挥了挥手,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向跃跃欲试的保安们指出了进攻的方向……

就在这时,某个地方传来难以形容的轰鸣。在我分辨出这轰鸣是什么之前,站台的所有灯全部熄灭,整个红土地顿时陷入全面的黑暗之中。枪声响起,有人惨叫,又有人大呼“打死他”,纷乱的脚步声在四周回荡。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无所适从。我后退两步,靠到墙上。奔涌的人群从我身边杂沓而过。如果不是我闪避得及时,我很可能已经被踩死。我的心怦怦跳,惊惧笼罩着我的全副身心。

黑暗中,有一只手捉住了我的胳膊,我急忙甩开,却没有甩掉。那只手很冷,但抓得很稳,很紧。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对我说:“跟我来。”

那是罗菲的手,那是罗菲的声音。

12

黑暗中,仓皇中,混乱的人群中,我的脚步踉跄,一路跌跌撞撞。但抓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我在罗菲的牵引下奔逃,时而快,时而慢,时而上,时而下。不时有人在近旁跌倒,惨叫与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道踉跄了多久,周围都安静下来,我想我们已经奔逃到远离红土地的地方,四周只剩下我和罗菲的脚步声—不,只有我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与呼吸声。罗菲脚步轻捷,犹如小猫,根本没有声音。又奔逃了一段时间,罗菲才停下来:“星雨,这里安全了。你先藏在这里。”她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

我不肯,倔强地站着,同时抓住她的手不放:“你要去哪里?”

她说:“去找人。”

“这么黑,你看得见?”

“不,我看不见。但我听得见,嗅得见,比眼睛看到的,更为清晰。”

“立体听觉,立体嗅觉。这么说,孟楼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的心往下沉,缓缓松开了握住罗菲的手。

“什么?孟楼说什么了?”

“他说你原本是鼠族的一员,一只工鼠,没有雌雄之分。你的部落被保安队歼灭,你逃出来,遇到我,然后才发育……发育成你现在的样子。”我揉了揉太阳穴,就地坐下,以解放我酸软无力的腿。

“按照你们的说法,确实是这样。但从鼠族的角度来讲,却是另外一回事。”我感觉到罗菲在我身旁坐下,但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怎么?不出去了?”沉默良久,我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罗菲答道:“十号站台的电力已经恢复,没有黑暗的掩护,我出去只会被抓住,干不了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里距离站台有多远,也不知道罗菲是怎么知道站台电力恢复了,我也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另外的事情:“那么……”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吧,你说,说说鼠族的事。”

罗菲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压抑:“我们部落的主巢穴遇到意外,坍塌了。女王下令,长途迁徙,寻找新的主巢穴。途中,我们停下来休息。就在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你们的人,保安队来了。他们先杀死了我们设在外围的哨兵,然后摸进了女王所在的寝宫。女王被第一个杀死,这引发了整个部落的混乱与疯狂,还有彻底的崩溃。如果女王在,以鼠族的团结一致,被歼灭的一定是保安队,然而,然而……我只身逃出,但我永远记得那些保安可怕的面容。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那儿睡觉!”

我记得在宣传栏上读到的内容,现在又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在这个故事里,我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罗菲呢?我想回答这些问题,但脑子钝化,宛如岩石。浓稠的倦意从脊椎蔓延至全身,眼睛在合上又睁开几次之后,我躺平身子。“我累了。”我嘀咕着,“我睡了。”地下冰冷而坚硬,但并没有阻止我向睡神投降。

在睁开眼睛之前,我已经醒了很久,可就是不想睁开眼睛。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无法知晓。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心生厌倦,便睁开了眼睛。四周仍是一片驱不散的坚固的黑暗。罗菲睡在我身后,靠得很紧,一只手搭在我的腰间,就像在蘑菇房的折叠床上一样。我翻了个身,面对着罗菲。她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没有醒,也可能是在装睡。我不在乎,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她的鼻梁和脸颊。黑暗中,她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下一秒我的手指就被她的牙齿轻轻咬住。

“你的味道很特别。”罗菲慢慢地说,斟酌着字词,“甜,很平和的甜,不腻不浓,然而非常持久。甜里略微带一点儿的酸,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没有喧宾夺主,抢过甜的风头。尝过之后,有一点点苦涩隐藏其中,令人回味无穷。”

被人这么描述,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得我像个苹果似的。”我说着,从侧面抱住了罗菲。“你这个妖孽。”她乖乖的,在我的臂弯里,被我轻轻抱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香甜,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也变得可爱。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与温馨。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一丝欲念在我心中升起。我抚摸着罗菲光滑的后背,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我爱你。”罗菲轻声回答,声音之轻,几不可闻:“我也是。”一种浓浓的暖意从我心底漾起,闪电般传遍全身,使每一个细胞都在温热的海洋里欢唱。

真希望就这样继续下去,世界末日来了我也不在乎。但一个新的疑惑又在我脑海里现形:为什么我对罗菲如此迷恋?难道是因为……因为我也是鼠族?毕竟,毕竟我爸爸是启发了女博士的那一个人啊。

我刚想说话,罗菲的脑袋忽然扬起:“有人过来了。”她补充了一句,“不是我的人。”然后,她起身,离开了我。

我坐起身,失落与惆怅同时撞击了我。

我知道,所有的温馨与浪漫都将消失无踪。残酷的现实会把我刚才体验的一切打成齑粉。我不想知道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红土地发生了些什么;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黑暗中的屠杀;不想知道孟楼和梁清扬,哪一方从这场暴乱中胜出:我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最为关键的是,罗菲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更不想知道。

“在这里等我,艾星雨。”罗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爱你,永远爱你。”

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束电筒光在黑暗中乱射。至少有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天虹,那个背叛了梁清扬加入孟楼阵营的年轻人。“仔细搜。”天虹的声音冷漠又严厉,“必须抓住鼠族女王,还有那个种蘑菇的。要是他们逃了,会生出一支鼠族部落来祸害我们。”

我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拿着站了起来。“我在这里。”我高声喊道,“来啊,过来抓我啊。”

电筒光纷纷朝我这边射过来。我眯缝着眼睛,把刚才的话又大喊了一遍。我希望在他们抓住我的时候,罗菲可以趁机逃跑。突然,前方出现了罗菲的身影。她挡在了那群保安和我之间。所有的电筒光都照射着她,她不着寸缕,皮肤发着粉红的光,将一切的秘密呈现在空气与众人的目光里。

我震惊地看见她脚步轻捷,修长的大腿有力地踏步,完美的腰身随之扭动。“妖女,你要干什么?”一个保安喊道。她轻舒双臂,上下扇动,摆了一个飞翔的姿势。她已经走进六名保安的队形之中。

“抓住她。”天虹说,“不要被她迷惑了。”

“我爱你们。”罗菲咯咯地笑着,“我爱你们所有人。”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名保安突然举起警棍敲打在前方那名保安的脖子上。“你干什么?”后者叱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钢叉刺向同伴的肚子。天虹退后半步,避开了面前那名保安突然挥出的拳头,却被一支电筒砸中了额头。他狂吼了一句,挥动砍刀,砍中了拿电筒砸他的那名保安的脖子。砍刀卡在了那人的脖子里,红艳艳的血喷射而出。天虹试着拔出砍刀,另一名保安从背后用钢叉刺中了他。他惨叫着倒下,偷袭他的保安没有停手,扑上去继续刺,直到一根警棍准确而疯狂地敲在他的后脑勺上。旋即警棍被丢弃,它的主人喘着粗气,轰然倒下,肚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支电筒在混战中各有去处,有的坏掉了,有的则躺在地上,照射着曾经的主人。六个人,或者说,六具尸体,以各种不正常的姿势,堆叠交缠码放在一起。从变故发生,到一切结束,不到十秒的时间。***的罗菲站在尸体中间,脸上露出了甚是满意的微笑。

这微笑却叫我心生寒意。“你干了什么?”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我知道问题的答案。能让一群男人忽然之间自相残杀,除了鼠族女王的某种外激素,还能是什么?

电筒光熄灭了,世界重回黑暗。

好黑,好冷。

13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去芭比酒吧,有几个人在那里等我。我的人。”

“然后呢?”

“离开这里,去寻找宜居的主巢穴,创建新的鼠族部落。这是我铭刻在基因里的使命。”

“我呢?”

“你跟着我,一起去啊。”

“和众多雄鼠一起去吗?”

“是啊。”罗菲说,“跟我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鼠族的一员。比起纯粹的人类,我们鼠族更适应地下生活。你会喜欢上这种生活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无法再继续了。我选择沉默。然后,趁罗菲去芭比酒吧的空当,我离开了她。逃跑,是的,我逃跑了。在保安的尸体上,我捡到了三支完好的电筒。这三支电筒可以支撑我走很远,远远地离开红土地,远远地离开所有人。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沿着一条山洞往前走,往前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能想。遇到岔路,随便选一个。走,走就好。哪怕是在原地兜圈子,也不能停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附近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赶紧熄了电筒,藏了起来。一群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在电筒光的指引下,慢慢走了过来。队伍中有两副担架。梁清扬和燕子姐都在队伍里,一前一后走着。梁清扬肩上挂着那把步枪,额角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他的神情相当沮丧,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不停前移的脚尖。

这时,抬第一副担架的人忽然脚下打滑,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将担架倾倒。梁清扬下令原地休息,自己跑到担架旁,蹲下,掀开床单看了看里面的人。啊,是老梁。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然受了很重的伤。我赶紧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有人想拦我,但被燕子姐制止了。我奔到老梁跟前。他躺在担架里,闭着眼睛,似乎还有呼吸。我握住他的手,还有明显的温度。

“他是为了救我。”梁清扬有些哽咽。

“灯熄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不想说。”梁清扬说完,转身离开。

燕子姐走过来。“小艾。”她叫我的昵称,神色比梁清扬要平静,“孟楼获得了全面胜利。跟我们走的,就这些人了。”

也就是说,红土地将维持它原有的运转方式,除了市长从赵光庭换成了孟楼。“就这样?”

“就这样。”

黑暗中的屠杀,是谁也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千阳之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无从去想象,然而,黑暗中的屠杀,我是可以想象的。一幅画面闪过,带来一阵忙乱的心悸,我急忙止住。

老梁忽然动了动。“星雨?星雨来了吗?”他的声音苍老而又无力。

“是我,我来了。”我眼里噙着泪。

“星雨,我的儿子梁清扬利用你对付赵光庭,我代他说声对不起。我反对他的很多做法,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制止他。”

“没什么的。赵光庭死有余辜。”

“罗菲呢?你没有和罗菲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含糊地说:“在,在的。”

老梁说:“当年,我也是裸鼹鼠计划的志愿者之一。可最后关头,我退缩了。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女博士说,因为知道裸鼹鼠的存在,可以使我们的地下生活少走很多弯路。女博士虽然知识渊博,但她却不知道,有些弯路是必须走的。不走过那些弯路,你不会知道那是弯路,走过了你才明了,哦,那是弯路。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去走那些弯路。”

我点点头,压抑住想哭的冲动:“你的意思我明白。”然而我依然有疑惑:老梁的意思是地下生活是人类要走的弯路吗?还是说,女博士设计并制造出鼠族是人类要走的弯路?老梁继续说:“星雨,你知道年轻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是你还可以选择,还有一个充满未知的未来在等着你。”

我并没有从这句话中得到安慰,但我还是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老梁,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我说,“我是鼠族吗?我爸爸是给了鼠族之母灵感的那一个人。那我,是鼠族吗?”

“不是。”老梁气若游丝,“你是在暴乱之后两年出生的。你妈妈不支持裸鼹鼠计划。”

这个答案让我略微有些安慰,却又有些遗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照说不应该啊。我应该为我是纯粹的人而高兴才对。然而,我并没有真正地发自内心地高兴。

“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希望。”老梁轻咳了两声,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需要凝神倾听,才能听见,“我出生在地面,我也希望死在那里。”

“不,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丧气话。”梁清扬抢答,“我会把你和大家都带回地面。”

“好啊。”老梁勉力露了一个笑脸,合上了眼睛。

我大惊失色,正要问话,燕子姐却在一旁说:“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迷。”

“还是很危险啊。”

“没有办法,没有输血设备。”燕子姐为难地说,“我能怎么办?”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梁清扬再一次抢答:“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地下,回到地面。”

他曾经是地面探险队的队长,知道出去的路很正常,但是……“出去的洞口不是这个方向吧?”

“不是。”梁清扬肯定了我的结论。“我们要去的,是另外一个洞口。距离红土地有好几十千米,原本是另外一个地铁站的出口。几个月前,我外出探险,在隧道里迷失了方向,一直往前走,无意中发现的。知道这条路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人。”

“外面安全吗?”

“还记得那个苹果吗?是我出了洞口,在街边的树上摘下来的。当时摘了一口袋。你吃的是其中一个。”

这不但可以解释苹果的来历,或许还能解释另一个问题:梁清扬原本是反对回到地面的,为这,他和老梁吵了好几架,父子关系一直不好。然而,当他发现出去的洞口后,梁清扬完全改变想法了。同时用新鲜的苹果和外出的路来招揽手下,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手段。尤其是对那些渴望离开红土地的人而言。这种做法,足以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并可能改变红土地的社会格局。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外面安全了。”我边思忖边说,“在地下生活得太久,我们并不知道正常的苹果是什么样子。”

“你说得对。我父亲就说那苹果比记忆中要小得多,但他也说不清楚,这么小的苹果是因为核辐射变小了,还是因为这个品种的苹果就是这么小。”梁清扬指了指另外一副担架,王电工坐在担架旁边冲我憨厚地笑着,“所以我准备了一些仪器,盖革计数器和两套防辐射服,希望能派上用场。”

“跟我们一起走吧。”燕子姐在一旁发出邀请。

我正要答复,就听见有人惊呼:“鼠族!”

14

梁清扬把肩上的步枪取下来,平端在手里。其他人也纷纷去抓武器,警棍、钢叉、砍刀、木棒、石块,有什么拿什么。所有的电筒齐齐指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七八个人出现在那里,为首的是罗菲,还是裸着身子,***,丰腴的***随着脚步,上下跳荡。她身后跟着七个男人,头发都剃掉了,剃得不够干净,跟先前的形象相比,对比非常鲜明。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因为都裸着身子,显出强烈的陌生感。有时候要盯着看好一会儿才会想起他的名字。芭比酒吧大腹便便的冯老板也在其中。这画面太过诡异,以至这边的所有人,连同我在内,都变成了哑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梁清扬最先清醒过来,猛拍了一下步枪:“站住,原地别动。再动我就开枪啦!”

罗菲没有停,健步向前,凝神望着梁清扬:“是你,就是你,指引保安队偷袭女王寝宫,杀死了我的女王,导致整个部落崩溃,数十名族人惨遭屠杀。”

“怎么,你要报仇吗?”梁清扬暴躁地回答。

罗菲没有答话,带着手下继续往前走。我周围的人都紧张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一场生死搏杀在所难免。虽然我们这边人多得多,但看过罗菲用一点点外激素就让六名保安自相残杀之后,我知道,这种数据上的优势毫无意义。

“罗菲,我是你燕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燕子姐怯怯地喊了一声。

“记得。”罗菲说,“谢谢你的裙子,可惜我用不上了。”

“你是要把这里的所有人全部杀死你才甘心吗?”我吼道。

“不,不是的。”罗菲答道,“我只要他死。”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梁清扬脸颊变得扭曲,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揉搓。下一秒他调转步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因为枪身太长而动作怪异。我知道他要干什么,猛扑过去,一掌劈在步枪上。这一劈力度之大,使得整个枪往下转了半圈。然而,梁清扬还是扣动了扳机,子弹击中他的左脚脚背。他惨叫着,想强力支撑,却没有成功,终究还是哀号着侧身倒下。

燕子姐急忙奔过来,检查梁清扬的伤情。她能做的有限,而我—我知道我必须救梁清扬,哪怕他设计了那么多阴谋。他是老梁的亲生儿子,还有,他知道出去的路。于是,我对着罗菲怒目而视:“够了,住手,罗菲。有什么事情冲我来。我知道,我背叛了你,这让你很生气,不是吗?”

“艾星雨。”罗菲叫着我的名字,抬起***的手臂,用食指稳稳地指向我,“你为什么逃走,我知道,无须过多的解释。循着你留下的气味,追到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在我的一生里,你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我爱你,毋庸置疑。”

我僵立在原处,浑身冻结一般,不知如何说话。

“我爱你,也爱他们。”她指了指她身后的那些男人,“我对你的爱,不因为他们而有所减损;我对他们的爱,也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有所偏私。作为女王,我是绝对公平的。这一点,你们人类从来没有做到过。我也知道,这不符合你学到的伦理和道德,但那些在地面生活形成的规范已经不适合地下生活。世界已经改变。你必须做出改变,才能更好地在这地下生活下去。”

“是吗?”我淡定地说,内心却无比恐慌。罗菲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而且……而且这话听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亲切感。在梁清扬讲的故事里,我的父亲,那个养裸鼹鼠的人,就对女博士,后来的鼠族之母,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父亲在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他说,用人类的伦理道德去看待裸鼹鼠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真的没有意义吗?那用裸鼹鼠的行为来指导和规范人类的生活又有意义吗?

“我找到你,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罗菲说,“跟我走,去地下深处,好好生活。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她用手指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曾经抚摸过的地方—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我会为你生一大堆孩子。”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想延续人类文明之光吗?没有问题,你认识字,你可以教孩子们,教我生下的所有孩子,读书认字,告诉他们人类是如何愚蠢地失去了地面。鼠族之母曾经说过,鼠族才是人类文明的延续。而你,可以为此做出重大的贡献,在鼠族历史上永远刻下你光辉灿烂的名字。”

鬼使神差一般,我朝着罗菲的方向迈了两步。

“小艾!”燕子姐叫我,我回头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蹲在梁清扬身边,握着梁清扬的手,而梁清扬按着她的肩膀。他中弹的脚还在往外面慢慢流血,即使不死,也会落下终生的残疾,但他脸上保持着某种会心而愉悦的笑。

我收回目光,也收敛心神,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知道我不是鼠族之后我会遗憾了。因为如果我是鼠族的话,会使我的选择变得容易。然而我是人,在人群中长大。老梁总是说我做事审慎,其实不是审慎,我只是很难做出选择而已。就像现在。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

一条路是跟着燕子姐和梁清扬,重返地面,去那未知之地,重建人类文明。

另一条路是跟着罗菲和她的雄鼠们,去往地底深处,像裸鼹鼠那样永远地生活在地下。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回到红土地,回到孟楼“这里就是最好”的治理下,老老实实做个种蘑菇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把这条路列入选项,予以考虑。我把它抹去了,就像抹去破碎的蜘蛛网。在我脑子里,只有两条路在竞争:回到地面,还是深入地下?

很久以前,老梁告诉我,在坍塌的地洞里,人难以找到正确的方向。你以为是正确的方向,却可能把你导向死路;你以为是错误的方向,却可能在峰回路转之后,导引你走上康庄大道。我此时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坍塌的地洞之中,无数的岩石和碎屑压在我身上,令我呼吸不能,动弹不得。千年万年,只要时间足够长,我就会变成坚硬的化石,供后世凭吊研究。

然而,此时此刻,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不管多么艰难,我必须遵从我的内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天地大冲撞

天地大冲撞

《天地大冲撞》为萧星寒个人科幻小说集,收录《癌变蟠桃》《红土地》等获奖作品。作品多讲述科技对人性的考验,带入读者深入思考..

作者:萧星寒 类别: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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