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春》 第十八章 河上桑（1） 免费试读

姜水平急匆匆地离开了襄河县县委会，急匆匆地赶往她的出生地——汉江边水星台上由福音堂改造成的县人民医院。好像从她记事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进过这座尖顶上挂着十字架，大门生着一张哥特式的洋脸，内部由长长的穹顶所架构的县医院。

襄河县县妇联主任姜水平，如此急促地来到她的出生地——县人民医院。不是来找她的出生档案的，而是来看望一位她心中的重量级人物。

姜水平直冲冲地奔到妇科住院部三楼的305病室。病室的门敞开着，一个长脸短发很是清瘦的女人，正在病床前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姜水平呼哧哧地哈出一口气道：“啊呀，肖大队，你骇我。我怕不等我散会，你就跑了……”

清瘦的女人回过头来，注了葡萄糖水的脸上闪出一道红光。她翘起尖尖的下巴，声音沙哑地说：“唉！水平，县委正在开会，还是什么紧急会。叫你别来，你咋还是来了。要不是怕你跑个空，我还真走了。”

姜水平看见肖大队长的茶缸子，药瓶子、糖瓷碗和所有的用具，都放在了开着水莲花的脸盆里，洗脸盆已塞进了一个塑料绳编织的大网兜。床头柜上，军黄色的帆布大提包，也装得鼓鼓囊囊，看样子是要开拔了。

姜水平老道而又关切地问：“刘大夫给你开出院小结了吧？”

肖大队点头道：“刘大夫说了，我这一个月来几次月经，主要是***里有个肌瘤在作怪，现在吃药打针控制住了，就进行保守治疗。如果两个月后还是老样子，就做手术，没啥大事。”

姜水平接过那个医生开的小结，皱着眉头问，“给你开药了吧？”

肖大队长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个药单说：“药开了。不过，我还是回公社卫生所拿药的好，底下的药便宜一些，再说了，公社的卫生所里我们有合作医疗……”

姜水平接过医生开的处方，低头看了一眼道：“你等一会儿。”说完她转身就朝楼下跑。

姜水平在划价处划了价。来时慌张，身上没带自已的公医卡，她掏出钱包付了账，先在西药窗口拿了七天一个疗程的先锋霉素，还有卡拉霉素之类的王牌消炎药。随后她又咚咚地跑到二楼取中药的窗口，取出一堆名牌中成药：乌鸡白凤丸、当归养血膏、金鸡止血藤、养经调血灵……姜水平把两纸袋的药抱在胸前又咚咚上了三楼。

肖大队一看急了：“水平，你看你破费个啥子，这药我回去了，也能在公社诊所里开。”

姜水平眼皮一耷，好看的眼睫毛垂了下来，“你开个鬼，成天就会找那个土医婆给你扎针。”姜水平边说边帮她装好这些药，并按医生的交待向肖大队说明了用法。然后提过她的网兜道：“走吧。中午我只能在望江街‘百家姓饺子馆’请你吃个饺子。你晓得，我们襄河县在襄江市的地盘上，只有一些县直单位和一个招待所。招待所你是常客，也没什么特色，我就在小馆子，请你吃点特色。再说，我现在还是一纸调令刚调上来的县妇联主任，房无一间，窝也没安。两河口镇委书记、镇长的职务也没有免，我的腿还在下边，你就将就点吧。”姜水平像个涩女郎般地解释着。

肖大队扛扛她的肩道：“晓得，水平。老姐我对县里的情况比你熟。”

望江街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两边都是被烟熏黑了的老房屋。百家姓饺子馆门面很小，里面却是人哄哄的。两位农村来的女干部找了个背静的角落坐下来。姜水平让肖大队看着东西，她很快到服务台前点了单。

年轻的女服务员客气地说了声“你稍等”，就去操作了。

饺子馆里人声嘈杂，热气腾腾。受一种热烈气氛的感染，两个人都快活起来。姜水平不时地眨动着像夏天天空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对面坐着的，两河口镇红帆洲村的生产大队长肖菊珠。肖菊珠一向忧郁的长脸上有了动人的笑容，同样她也动情地看着清纯的姜水平，露出一种欢乐的神色。她说：“水平，你从上山下乡下到我们红帆洲插队，后来提到公社提到镇委会，一晃七年过去了，你的脸上，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姜水平抬起眼睛玩皮地说，“我不怕变化怕老化，平时从来就不照镜子。所以，自我感觉良好。再说，我也不像你，恋着一个武建成，成天不得活人，憋了一肚子的毛病。”

肖菊珠低下门帘似的长睫毛，叹口气道：“对武建成这个人，过去我也没想那么多。这次住院，想得很多。水平，你说，这人啦，一夜间要是变了心，八年我都焐不热，九条链子拉不回来呀。”

姜水平毫无顾忌地说：“菊珠姐，你要从那个人的阴影里走出来，别老想着他是咋变心的？这世界上，最能感动人的，是人心；最研究不透的，也是人心。人心受人的思想意识所支配，这你比我懂。菊珠姐，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种大智大勇果敢无畏的人，也是那种任什么灾难都击不倒的人。”说着她抓住肖菊珠铁筋棍似的瘦胳膊抿紧嘴唇，好半天才说：“在我眼里，你更是一个对什么事都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肖菊珠瘦长的脸扭向了一边，眼睛里沸腾着对那个男人顶极憎恨的泪水，好一阵子她才把扭偏的脸正过来轻声地说：“水平，我现在不想他个龟生了，他这辈子不得好死。”很快，她就用一对深奥的瞳仁盯着姜水平问：“县委开的啥紧急会，把你连夜召回来，能透露点吧？”

姜水平笑起来：“当然了，对你，全公开，全透明。”

姜水平的脸恢复到橡皮公章似的严肃状态，神情庄重地说：“县委连续三天开了三个紧急动员会，一个是县委紧急会，传达中央的一个重要文件。十二月底中央要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会议，说是党中央要带领全国人民实现新的历史性转折，上上下下要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革命一致。”

肖菊珠有点吃惊地抿一下嘴唇道：“水平，你这个人看问题向来水平高，你估计上头要把全国人民转到哪里去呀？”

姜水平严肃地推了她一把说：“目前我还估计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党中央一定会带领全国人民朝新的方向路线上转，一般情况，倒退复辟是没有出路的。”

话说到此姜水平转移了话题，她向肖菊珠传达第二个会议，也就是县委扩大会的内容：“县委扩大会，扩大到县直部办委局的一把手和区、镇党委书记，主要是传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国务院的一个重要文件，要在全国实施计划生育的战略决策。第三个会议是县委召开的，有全县公社干部参加的紧急电话会，这个会上县委书记讲了三年建成大寨县，全县人口增长要控制在八十万的基本方略。县委要用三年时间，把全县的人口增长指数从千分之十六降到千分之十二。今冬明春，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打一场计划生育的组织战和攻坚战。”

肖菊珠坐直了身子，也抿紧薄薄的嘴唇，像在前沿阵地接受党组织布置的战斗任务。

姜水平压低声音说：“目前，秋播还在煞尾阶段，等小麦种完后计划生育的大幕就要拉开了。现在，全县十八个区和五个大镇的外科手术医生和妇产科的手术医生，全都拉到地区中心医院和三七七军医院在培训；全县区、镇的宣传委员和公社妇联主任都拉到县委党校在进行国情教育和计划生育形势教育。同时，县里还将成立计划生育办公室。这项工作由县长挂帅，县委宣传部长牵头，叫我这个县妇联主任主管。”

肖菊珠皱起眉头埋怨道：“你一个没恋爱没结婚的大姑娘，管的什么计划生育？叫高仕远那天津快书管好了。县委把你调到县妇联当主任，就管这刮宫引产的事啊！”

姜水平很坚定也很俏皮地说：“妇女是计划生育的半边天，你说我这个半边天的头不上阵能行吧。”说着她自已不好意思地笑了：“过去，我原以为妇联工作就是要带领全县妇女在经济建设的主战场发挥生力军作用，就是要解决广大妇女在生产中的劳动保护和她们在新时期的婚姻家庭问题。没想到一上阵，就赶上这计划生育组织战和攻坚战。细细一想啊，肖大队，你说，这些年我们改天换地拼死拼活，拼命在农业上提高粮食单产，拼命在多种经营上提高收益分配。可是这年复一年，粮产赶不上人产，如果明后两年，全县人口降不到千分之十二，再激增二十万，我们到哪儿再去开二十万亩土地呀？全县人口要是突破了一百万。一百万是个啥概念？是西欧一个小国家。”

肖菊珠镇定下来，她十分清醒地说：“按理说，这人口早该控制了，可就是没来硬的。”

姜水平看饺子和菜都端上来了，把筷子递给肖菊珠说：“肖大队，这回从上到下就是要来硬的，要来一场人口过剩之危机的国情教育宣传战，来一场急风暴雨似的计划生育宣传战。县里这回在东南西北设四个工作站，中心点在两河口镇。我想，全镇计生工作的突破口就放在你的红帆洲，没有你扛着战旗朝前冲，就没有唐白河勇往直前的壮阔之势。”

没有什么比掌握了党的大政方针和内部情报心里更快意的了，没有什么比在县委里有个信重自已的领导更使人惬意的了。肖菊珠说：“放心吧，水平。你姐我啥时候都愿跟你朝前冲。说心里话，我们这茬人赶上大会战的命了，从治沙改土大会战到开辟多种经营生产大会战，从每年的麦季双抢大会战到每年冬天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大会战。这攻坚战那群众战，一年到头战的天昏地暗。这计划生育，不就是把男人、女人拉到手术台上会战吗？放心好了，这旗帜我给你扛了。不过啊，散会后你可赶快回来。这么大的事情没你掌盘，马大唱主任她拿不下这一城。再说了，你现在在县里，没根没底，也没家没业的。”

姜水平笑了：“珠子姐，这一回全靠你帮我在计划生育上建功立业啊。”

肖菊珠的脸变得庄严起来，右手举起筷子，大声说：“水平，放心好了，我保证把全县计划生育的红旗插到老襄阳的夫人城上。”

肖菊珠平板似的胸脯子照样一挺，脸色照样庄重地表态道：“放心吧，水平。你晓得我这人，是个有斗志的人，我不会为武建成负心事所压倒所屈服。我这人，不管遇到什么艰堪事，只要党交给的任务，我就坚决完成。不管这计划生育工作难度有多大，我都会一举拿下。”此时的肖菊珠挺起胸脯向指挥员下了战表。

姜水平的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泪花。她望着这个婚姻还是白板的老姑娘，这个全县有名的不脱产的镇党委委员，红帆洲大队的支书兼大队长肖菊珠，很动情地按下她举着筷子的右手说：“肖大队，来，吃饺子。说实话。有你做我的后盾，我心里特别踏实。感到这世界上再大的难事，都压不倒我。”

“水平，你晓得，我这人干事，图个啥？就图人为知已者死。”

姜水平嘴里咬个饺子，伸长脖子悄声说：珠子姐，你可不能死啊。叫那个负心的武建成，不得好死。

二人哈一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