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凌子风红英小说免费阅读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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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22 15:44:12 编辑:天丝

时间之河 已完结

时间之河

分类:奇幻 来源:快看 作者:王晋康 主角:凌子风红英

凌子风红英是著名作者王晋康刚刚发行的一部小说中的男女主角。本文运用了比喻 、拟人等修辞方法,增强表现力。看完你就会觉得是一本与众不同的小说!有些事你无法让那些未亲历的人相信,就像你不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体会失恋的痛苦。如果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我的旅程肯定比常人更迂回、更深刻。我是一个游离于时间边缘的人,45岁那年,我回到了20年前的世界。在那个时空里,我拯救了原本在意外中死去的未婚妻,并试图改变种种命运。但一切,都已经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弥补了超越时空的遗憾,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完美。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超越我的生命维度之外,亲眼看到了自己人生可能经历的无数种走向。人生啊!怎么选,都不圆满,怎么选,都有遗憾。

《时间之河》 经历A(之一) 免费试读

经历A(之一)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15日

早晨7点30分,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45岁的凌子风驾着他的别克君威,照例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工厂。虽说是清晨,热浪已经相当迫人,但他没有开空调,而是大开车窗,让热风扑面而来。天乐公司的年产值已经超过一个亿了,但凌子风没有改变他节俭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艰苦经历铸成的。

大门前,一个门卫立得标枪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礼。凌子风向他点点头,把车开进去。这支门卫队伍他在半年前就开始挑选了,比照仪仗队的标准,个头、模样、素质都是一流的。他要让用户来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门卫们都知道总经理的脾性,没人敢在仪容上马虎,因为凌总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不允许公司哪个角落有瑕疵。部下们都知道他的一个习惯:如果凌总对哪个下属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和颜悦色地拉几句家常,再亲手给他削一个苹果。凌子风削水果是一绝,削完了,果皮还完整地覆盖着果实,果肉不会被手指弄脏。客人接过来,拉着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开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凌子风是以此说明,任何小事,只要尽心去干,都能干得尽善尽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还不灵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职或走人了。

凌子风把车停在左边的停车场,下了车。停车场后是一块巨型的广告牌,上面是他10年前拟定的公司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对面车间的房顶上是巨型的霓虹灯,组成“天乐防盗门”五个大字。凌子风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难免有些感慨。10年啦,10年来的风雨颇令人回味。这儿原来是特种车辆厂的地盘,是一个省属企业。当年他和田红英(那时俩人还没结婚)开始干公司时,只租了特车厂一个小车间的一半,两个老板一个半工人(那半个工人是吃国家饭的,只在晚上和星期天来做技术指导),谁见谁都撇着嘴笑。特车厂原来是很牛的国营大厂,但那时已经破败了,不可逆转地破败了,职工们吃光了积蓄,穷相开始慢慢渗透到衣服和脸上。尽管如此,他们在“个体户”面前底气依然很足,很有优越感,常常有意无意给天乐公司使几个绊子。十年来寄人篱下,受的窝囊气不可尽数。记得有一次,省里给特车厂发了一点儿困难补助,算下来也就是每人两三百元,就为了这几个小钱的分配不均,特车厂的工人们闹事,把厂大门锁死,贴上封条,只留一个走人的小边门。那时天乐公司正好急着发一大批货,货箱无法从边门出去。凌子风找特车厂的头头、领头闹事的工人,还有市领导,四处求告,全无用处。无奈之下,他只好租了一台大吊车,把1000套防盗门从封死的大门上一件件吊出去。天乐公司上下都愤愤不平,说要把吊车费从这个月的厂房租金中扣出来。凌子风说不要扣,先放这儿,总有一天让他们还这个账。10年后,他们终于把特车厂整个吃掉。在谈成的1500万元的价格(这个价钱确实便宜,光是特车厂的地皮也值1500万元啊)中,凌子风提出要把当年的600元吊车费扣除。当然不会真的扣除,但他把这事重新抖出来,弄得特车厂的头头们满脸通红,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这些年的发展,真有点儿做梦的感觉。10年前,天乐公司的启动资金是7万元,其中6万是田红英及她父母的,凌子风只占1万元。就这1万元还是借的,他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每月工资60多元,连双皮鞋都舍不得买。现在公司净资产已经有4000万元,在全市范围内也算利税大户了。10年前田红英鼓动他离开国营工厂干个体时,咋能想到今天?

凌子风倒是比较清醒,常给公司的人讲“居安思危”,讲“顺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论,有这样骄人的业绩,心中没有一点儿骄矜之气也是不可能的。

清洁工已经下班,正在一楼的门厅里开下班前的碰头会,一色的红色中式职业装,非常漂亮,也是办公楼的一道风景。看见总经理,她们都用目光向他微笑。凌子风也用目光向她们致意。办公楼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总经理室的门已经打开,空调调定在27摄氏度,这是凌子风规定的标准温度(为了省电),一杯刚沏的绿茶在红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桌上放着一叠他今天应该优先处理的文件。这些工作是秘书小玉做的,她一向是办公楼中第一个上班的人。

隔壁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也开着,凌子风踱过去。小玉正在那儿擦墙上的十几块铜牌,都是公司历年来的奖牌或各种质量认证的证书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头黑发垂泻而下,肉色丝袜发出玉石般的光泽。随着她用力擦拭,腰凹处的曲线迷人地荡漾着。小玉回头笑着说:

“凌总好。几份文件已经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几件大事要处理。我把这儿打扫好就过去,董事长今天要回来,可不能让她挑到我的毛病!”

董事长是凌子风的妻子田红英。在公司创建早期田红英出了大力,在几个重要关口起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凌子风。至少说,没有田红英的煽动,凌子风不会下决心扔掉国营工厂的铁饭碗;没有田家投资的6万元,公司在草创期间也玩不转。但公司发展起来后,田红英这个董事长实际上是半退休状态。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经应付不了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所以宁可躲在幕后,宁可去做家庭主妇,把公司全托付给丈夫。妻子常笑着说,在整个公司里,她只用管住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长办公室大半时间空着。但小玉对这间办公室的卫生从来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洁工人,有时还会亲自动手。这个26岁的姑娘很有心计,她心里清楚,应付好董事长,比应付凌总更为困难,也更为重要。这里有那么一个因素在作怪:性别。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为敌人,何况小玉和田红英之间,更是注定要成为敌人的。

原因很简单,小玉已经爱上了凌子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凌子风对着小玉的背影轻轻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当然知道小玉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这层窗户纸还没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对小玉已经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一点儿也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凌子风和小玉之间没有任何逾礼的言辞行为。田红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应。她所说的“在公司里只用管住一个人”,实际上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凌子风对此颇为头痛。他当然不会抛弃结发妻子,把小玉迎娶进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单相思发展下去,势必会造成小玉(公司秘书)与妻子(董事长)的敌对。他不愿意为此失去一个称职的秘书。

而且……扪心自问,他内心难以舍弃的,仅仅是一个秘书吗?小玉很漂亮,性情温和,声音圆润悦耳,饱含露水。看着她的倩影在眼前游动,他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悦。她很有分寸地、锲而不舍地表露着对凌子风的爱,这种爱意像春风一样轻柔,与田红英带三分霸气的爱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初恋何若平。若平在他们结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给他留下了终生的痛。

凌子风知道,为公司的大局着想,他最好立即更换秘书,给小玉换换工作,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儿,或干脆让她离开天乐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过他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断。他想,也许自己已悄悄爱上了小玉,只不过自己不敢承认罢了。

小玉进来了,她要在公司副总碰头会前做完例行汇报。第一件事: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对全国防盗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已经有了正式的结果,天乐跻身前十名,排名第六。省电视台决定以天乐为样板做重点宣传,这台节目除了省电视台播出外,还将在几十个地方台联合转播。收费却相当低廉,只有10万元(不包括台面下的花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电视台的人员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长及儿子凌田田坐同一个航班。

这些情况凌子风已经知道,说起来,这块馅饼能落到天乐头上,是几种因素联合作用的结果。第一个因素:排名在天乐之前的那些防盗门厂家本来名气就大,对电视台许诺的宣传不太在意,至少是这一次没有表示出足够的热切,反应不够快;排名在天乐之后的厂家规模还小,有种种不定因素(谁都知道,处在资本积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电视台不太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就这么着,排名第六的天乐公司反倒成了电视台的首选。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儿子田田,他创作的剧本《郑和与西洋》已经决定投入拍摄,刚刚在京开了新闻发布会。剧作者是一个11岁的中学生,这则新闻本身就极有卖点,也增加了电视台对天乐的关注。电视台的廖记者说过,他们设想,对天乐进行宣传时,要把田田的新闻糅合进去。

第三个因素就是田红英的活动能力了。凌子风素知妻子的泼辣能干,但他一向认为田红英的活动舞台是在社会中下层,是在那些满口粗话、爱喝酒骂娘、爱讲江湖义气的人群中间。半个月前,田红英自告奋勇要护送田田进京,同时到电视台去“活动”,凌子风着实有点儿担心。没想到她真把这两件事跑成了。

这是妻子为天乐立的又一桩大功。在这场宣传攻势后,天乐的销售额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个亿。成立10年的天乐公司又要跨上一层台阶了,这一步走得好,凌子风就敢向国内最强的同行厂家叫板。一会儿的经理办公会上,他准备讨论应对这个销售***的行动计划。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长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点的飞机,电视台的廖记者和丁记者同机到达。市里对田田这个“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传部、市教委和地方报刊电视台都要派人迎接,对田田进行采访。说不定对凌总也会有个采访,你看是否准备一下?

凌子风点点头,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准备。

差5分8点,公司副总们马上要来开碰头会。小玉在旁边坐下,摊开经理日志,准备做例行的记录,忽然她抬起头突兀地说:

“凌总,我这个秘书恐怕干不长啦。”凌子风抬头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这十几天,一直派人盯我的稍,一天24小时的监视。”

她这会儿说的是“你太太”,而没有用董事长的官称。凌子风知道这个措辞是有意的。他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谁:营销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这个消息捅给他了,他当时一笑了之,说:“这是当妻子的权利嘛,是在帮我呢,免得我万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么错。且由她去,你们全当不知道。”

小玉又笑着说:“凌总,我走后,你再找秘书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个丑八怪,50岁以上的,省得董事长不放心。”

凌子风淡淡地说:“董事长从不干涉我用人,你只管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噢对了,你通知副总们今天不开碰头会了,电视台宣传的事太大,我得再筹划筹划。”

小玉抿嘴一笑,显然凌总的表态让她心里很滋润。她出去了,在外间打电话通知各副总。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脱口而出,凌子风能看透她的小心计――她是用渐进式的办法往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打楔子。也许她巴不得凌子风和妻子闹翻,然后抛弃天乐总经理的宝座,带上她远走天涯,另辟一块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痴的,不过从用心上说有一点儿“居心不良”的味道。

凌子风忽然觉得有点儿烦闷,站起来在屋内踱步。田红英比他小8岁,是个很“旺夫”的女人,没有她,绝对没有天乐公司的今天。田红英也是个非常顾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业和财产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儿子绝对放在第一位。她对别人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做女人的,只要有这两条,就足以傲视群雌了。她对丈夫的爱十分强大,也稍显霸道,八爪章鱼似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田红英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劲儿,比如,她对天乐的财务不怎么管,基本上放手给丈夫,更不会管丈夫的个人花销。但她在公司股权结构上一直拿得很稳,从不提把夫妻两人的股权合而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创期的股权结构: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凌子风当时投的1万元是占不到这个比例的,但田红英奖了他一些技术股),其他人占10%。在几次股权变更中,她非常坚定地维持着67%这条底线,绝不后退,这样,她就始终控制着公司的绝对权力,因为公司章程中规定,重大事项的决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权同意。这个权力她倒是从没有使用过,但不使用并不等于放弃。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

对于妻子这些隐秘的心计,凌子风向来是一笑置之。当然,他心中会隐有不快,也是难以避免的。

老板桌边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水晶掌中宝,一只手掌托着地球仪。凌子风随手拨一下,地球仪飞快地旋转着,球上的时间经线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拨一下,时间又飞快地倒退回去。拨弄着水晶掌中宝,凌子风有点儿乘坐时间机器的感觉。他想,一个人要真是能在时间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该多么惬意。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号,是何若平的忌日。时光匆匆,转眼之间,若平已经去世20年了。时间并没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这一天的晚上,他都会扔掉世俗的一切,暂时忘掉妻子、儿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沉浸在对若平的悼念中。连田红英也熟悉了这个周期,承认在这个时间段中,她是没办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竞争的,所以她就很聪明地躲开了。今年因为那两件大事(电视台宣传和儿子的电影),凌子风一时忽略了这个日子。不过不要紧,他对若平的思念已经变成生理性的反应,大脑忘了,情绪就会来提醒。刚才那波没有来由的烦闷和感伤之潮,其实就是潜意识的反应。

刚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话很含蓄,但实际是明白无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几丝涟漪,但这会儿他已经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满,除了盛着妻子、儿子(这个天才儿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是很重啊),还有一大片是留给若平的。没有余地再盛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他想,恐怕该把这事挑明,让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下午3点,凌子风开着车来到机场。小玉说的那些人也都先后到了,有市委宣传部的一位科长、市教委副主任老金、电视台一位摄影记者、晚报社和日报社两位文字记者。见了凌子风,大家都过来握手,说凌总你有这么一个天才儿子,真给家乡争光了。金主任和凌子风是高中同学,彼此很熟,笑着说:子风你别保守,介绍介绍经验,咋会日弄出这么一个小天才,是“种”好,还是施肥有窍门?凌子风见两个女记者离得较远,低声说:我看是“种”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种?老金笑着捶他一拳,说:这个经验我就不学啦,儿子再笨,还是自己的“种”好。

说笑着,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拥上去,舱门打开,田红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着田田最先露面。妻子穿着一件高领旗袍,打扮得珠光宝气,头发也像是刚做过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写着:在时间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裤,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边镁光灯闪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俩握手。凌子风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抱了一下儿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后边的电视台记者身上。田红英介绍,男的是廖记者,女的是丁记者,他俩可是电视台的大牌记者!凌子风同二人热烈握手,说欢迎欢迎。廖记者有40多岁,表情沉稳,手里提着摄影器材。丁记者30岁左右,长得很漂亮。她笑着说:“我该先向凌总贺喜呀,今天你是双喜临门。”凌子风说:“谢谢,其中一喜可是你们两位贵客带来的。相信在你们的宣传之后,天乐公司会借势来一次大扩张。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时,田红英早把这事说透了。凌子风说:“二位记者请先到宾馆吧,内人和儿子还得在机场休息室耽搁一会儿,因为本市的记者要对田田进行采访。你们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镜头,本地记者总得挖一些资料,对付出一篇报道。”

廖记者说:“不急不急,咱们都参加吧,采访完一块儿回去。”

大伙儿来到休息室,记者们把田田围在中间。这小子天生胆大,又到北京经过一次实战的新闻发布会,对这个场面一点儿也不怵,笑眯眯地对着话筒和镜头。日报社记者说:“田田,我们都看了关于投拍电影《郑和与西洋》的新闻发布会,某某文化集团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导演执导,而你这个剧作者只是个11岁的孩子。确实难得呀,请问你是如何取得这样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在北京已经回答过啦。要说成功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我确实有点儿小聪明,写出了一部还说得过去的剧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妈的投资,他们为这部电影投了500万元,有这500万元垫底,制片公司就不怕赔钱。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触了几家制片公司,才知道电影界是大腕儿们富,制片厂穷,有的厂家,接待室的沙发破得露着弹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谢爹妈的投资,有了这500万元,剧本差点儿也有人拍。第三个因素是我的年纪,有卖点,能可劲儿炒作,以后卖拷贝就容易些。”

凌子风隐去嘴边的笑意,心想田田这小子,半月不见,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记者没想到11岁的被采访者能说得头头是道,也给激得兴奋了,接着问:“这是田田谦虚啊。你的剧本一点儿不差,我知道评论界有人说这是一部精品,说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龄的苍凉。甚至夸奖你的剧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顽皮了:“炒作,那都是制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写电影剧本不比发表小说,又不是最终成品,有什么一字不易的?我写的只是电影文学剧本,又不是分镜头剧本。不过导演说,电影的大轮廓就按我的剧本来,不会变多少,这点儿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虚怀若谷啊!评论界还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讨论了郑和下西洋的各种可能,其中一个可能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了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彻底重写。而真实的结尾是:郑和到非洲东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错过了非常难得的历史机遇。这种警示式的构思确实值得中华民族进行反思。”

“其实这个结尾是我爸爸的建议。我的剧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议,他也是剧本的实际作者。”

凌子风暗叫一声不好。倒不是说田田的话不是实情,凌子风对儿子这部剧本确实非常重视,和儿子进行过几次深入的讨论,还特意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专题文艺沙龙。他对儿子的设计是: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必须要打响。但如果把这些情况抖搂出去,制片公司对田田的包装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为他们对田田的宣传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将是这部电影的一大卖点,相信会有不少观众(那些希望自家儿女也是天才的父母们)会冲着这点去买电影票。出于商业化的考虑,凌子风同意制片公司的这种包装。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时宜,毕竟是11岁的孩子嘛。凌子风及时地***去:

“我儿子今天是谦虚过度了。不错,我曾和儿子讨论过这个剧本,也曾说过:要是郑和能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那历史就得重写了。我也就这么随便一说,没想到田田真把它组织进剧本中了,而且还构建出那么富有说服力的情节。所以,这个构思的所有权仍然是凌田田的,我可不敢贪儿子之功,据为己有。”田田看样子还想说什么,凌子风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们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疯了。”

凌子风先把两位电视台记者送到宾馆,小玉已经在那儿等候。凌子风对记者说:“你们先休息一下,然后让小玉先带你们转转市内的几个景点,晚上由小玉陪你们吃个便饭,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咱们再谈工作。我得先陪儿子回趟家,见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们的心肝啊!”

两位记者说:“凌总你去忙,送田田见爷爷奶奶也是大事,常言说隔代亲,何况这么优秀的孙子,搁谁谁不疼?”

凌子风对小玉说:“两位贵客可托付给你了,他们要是有半点儿不满意,你就去写辞职报告吧。”小玉笑着说:“董事长和凌总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二位招待好。”

凌子风让小玉来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颜了,吃饱喝足之外还要特殊服务,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凌子风只能采取“内外有别”的办法:对内极严,决不允许员工在公司经营中涉足色情活动;但对客人只能遂其所愿。电视台的记者们大概不会这样,特别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况下,但也说不准。拿不准时凌子风就安排小玉去接待,面对一个优雅美貌、有大家风度的姑娘,男客们多半会收敛一些,即使有什么不满之处,一般也不会发作。

离开宾馆,凌子风才捞上和妻儿说话的机会。他说田田,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么样,大开眼界吧。田田说该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馆、唐陵、故宫、长城、天文馆、科技馆……还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儿影,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都去过了,玩得真痛快!

“学习呢?课本看没看?你落下20天的功课可不好补。”

妻子说:“看着呢,除了谈剧本那几天太忙顾不上看,其他时间一直没丢。”

凌子风笑着说:“红英你这回又立大功了,谁说骒马不能上阵,我看比儿马还强。”

田红英得意地说:“功不功的,总算把电视台宣传的事跑成了,花费还不算太大,这两个电视台记者胃口不是太贪。”

凌子风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说,今天只享受天伦之乐。”

他不想让儿子过早接触到这些台面之下的东西。妻子领会了他的用意,把话题扯开了。

田田的爷爷奶奶还住在老市区的旧宅子里。这些年凌子风已经有财力为他们起一幢新居,但爹妈执意不让,说俺俩都是八十几的人了,造个新房又能住几年?老房子住惯了,邻居也熟,要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软监似的多难受。你们别再提给俺俩换房子,省下钱办正经事,只要经常回来看看,俺们就知足了。凌子风拗不过,只好遂老人的愿。

田田的奶奶身板儿还行,腰不弯耳不聋,走路一阵风。田田的爷爷身体不行,尤其是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犯浑,一犯浑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有次清早醒来,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准备,说:“四婶说今天和咱们一起去逛庙会,牛车都备好啦。”他说的那个四婶过世30多年了,坟上的树都成抱粗了,田田奶奶说他犯糊涂,他还不服,一个劲儿说:“牛车就在门口等着呢,等了半天啦。”田田奶奶只好搀着他到大门口,马路上小车大车跑得正欢,都是“电驴子”,哪儿有牛车的影儿?他瞪大眼看了半天,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说:“我记错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们已经去过了,四婶和我在牛车上还唠了半天嗑呢。”

田红英迷信,说:“听你爹说这些白日见鬼的话,心里老是寒凛凛的。说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见阴间的亲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妈住的是老宅子,阴气重,有这档子事也说不定。”

凌子风笑她:“真扯淡,哪儿有什么鬼神。尤其是咱中国不会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文化大革命’横扫吓跑了,千秋万世不敢回头。”

不过凌子风有点儿羡慕老爹,人老了,意识就自由了,可以脱离肉体,在时间之河里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车水马龙中看到50年前的牛车,也能和30年前去世的亲人交谈。他巴不得自己也能这样,那他就能返回过去,和何若平见面了。

今天老爹没犯浑,看到宝贝孙子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他甚至知道孙子写了个剧本,北京有人要将剧本拍成电影。他拉着孙子的手,夸田田从小就聪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个天才。你们忘没忘,他3岁就会开房门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奶笑了,说:“咋不记得?就像昨儿个的事,转眼已经8年了。”

凌子风得儿子晚,田田出生时,爷爷奶奶都是70多岁的人了,凌子风不让他们带孩子,但田田奶奶不依,非要自己带。70岁才见到孙辈人,能不亲?亲得都出格了。田田从小就野,学会走路后简直不愿在屋里待,田田奶奶做饭时必须把门锁上。不久他学会自己开弹簧锁,关不住了。没办法,凌子风就在门的高处安了一个插销,那个高度他再长5年也够不到,心想这下子能把他管住了,能安生两年了。但田田确实鬼灵精,竟然很快想出了办法,他搬一个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销捅开。插销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为必须先把插销的弯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边拨,才能拨开。但田田耐心地捅着,终于成功了。然后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着逃出家门。奶奶发现后忙出门追赶,不小心把脚扭了。等凌子风回家,老娘的脚踝肿得像大馒头。但田田奶奶不说脚疼,只是得意地夸孙子:田田真聪明,这小崽子真鬼!长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趴在奶奶身边,用小嘴吹奶奶肿着的脚踝,心疼地问:“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着他的乖样子,凌子风没忍心训他。

田红英笑着捅捅儿子:“奶奶说的都是你当年的英雄事迹,还记得不?”

田田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了,听你们说这些,就像是听我上辈子的事。”

田田奶奶留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凌子风说要去田田外公家,他们也想外孙了。田田爷爷舍不得孙子走,拉着田田的手,笑眯眯地盯着他,忽然说了一句很明白的糊涂话: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个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时还准生二胎,不然田田能有个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单。”

这句话说得太突兀,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儿凝滞。田田奶奶见儿子有点儿伤感,而儿媳有点儿不快,忙说:“老东西你又犯浑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说这些伤心事。再说,”她忍俊不禁地笑着,“真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你还说什么给田田添个弟妹,真真地说胡话。”

田田爷爷想不明白这个理:“为啥儿子和若平结婚就不会有田田?”他仰着脸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凌子风笑了,说:“看来我爸一时儿半会儿想不通这个问题,我们先走了,让爸静下心来想吧。”

三人上了车,田田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我没出生前就经了一场劫难啊!想想真是后怕呀,这个世上差点儿没我这个人了,《郑和与西洋》也没人写啦!”但他爹妈没有响应他的笑话。田田爷爷的那番话触动了凌子风内心深处的伤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为此不高兴。她一向是这样,不高兴听家里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听就影响情绪。有次在床上凌子风数落她:

“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啊,若平是过世快20年的人了。”

田红英脑袋拱到丈夫怀里,幽幽地说:

“若平那么可怜,花没***就落了,我怎能吃她的醋?不过我总有一个想法:我这辈子铁定跟你一家,再不会跟另一个男人的;可你爹妈老是把若平当成你的原配,只是因为意外才换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结婚在前,那不把我给闪下了?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踏实,有点儿后怕,有点儿发虚。”

凌子风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结婚在前,说不定你我根本不会认识,既然不认识,哪里说得上闪下不闪下。你这纯粹是逻辑混乱。”他又开玩笑,“你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没有凌子风,就有王子风、张子风来疼你。”

不过这番话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红英是个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只有中国这样的男权社会中才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女强人吧,在夫妻的相处中属于强势一方,在小两口的小斗争中总要占到上风才罢手;但她又对丈夫(儿子)很依赖,甚至可以说,她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奋斗,她的千万家产,都是因为丈夫才有存在的价值。而实际上呢,如果单从财产构成说,凌子风只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这一点,凌子风就能原谅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干醋,她的玩心机(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这会儿凌子风扶着方向盘对后排的田田说:

“别瞎感慨了,你能发感慨就证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经存在就不会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别提过去的事。”

田田虽然少不更事,但很机敏,知道这个话会在妈妈心中激起不快,笑着说了一句:“爸,你说话很有哲理呢。”便闭口不说了。

田田外公家比凌家豪华多了,占地五亩的大院子,院里有鱼池、花圃、果树林,西洋风格的楼房,上下三层,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资天乐公司后,还一直承担着向公司供货。但三年前,为了规范公司的运作,凡是与公司有亲属关系的分供方都劝其退出,二老退出后干脆不做生意了,回家养老,反正他们从天乐股份上赚的钱,两辈子也吃喝不完。现在田田外公自称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家里养着鱼、鸽子、狗、猫,总数近百只,每天比做生意时还忙。由于家里有这些硬件,田田平时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小孩子毕竟爱狗爱猫爱玩爱热闹。不光是儿子,就连凌子风也愿意多在岳父母家停留,因为这里一切方便:洗澡方便(这两年他已经变“修”了,一天不洗澡就过不去),院子宽阔可以停车,有电脑有传真可以办公。时间长了,田田奶奶不乐意了,半真半假地说:

“我看凌田田光惦记着回外婆家,干脆改姓田吧。”

自打听了这番话,凌子风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来完全有资格向儿子要这些东西的,如果因为父母的责己而造成儿孙的疏远,那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以后他便非常注意回两个家的时间平衡,绝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对田田的凯旋更是乐得不知高低,说:“田田,你真给外公外婆争脸了,说吧,奖你什么?5000元以内你尽管说。”不料田田比他们更气派,说:“外公,外婆,我已经今非昔比了,剧本稿费是6万元,很快就要到手了。现在该我给你俩买东西了,你俩想要什么礼物?3万元以内尽管说,留3万元我给爷爷奶奶。”

外婆笑眯双眼,说:“田田说话多有气派!多孝顺!田田,俺俩啥礼物也不要,有你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猫狗鸽子玩了一会儿后,猫在自己卧室里给同学打电话。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自然非常兴奋,陈晶一听是凌田田的电话就欢呼起来,说:“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们都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田田笑着臭她:“看你那德行,我会那样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楼的客厅里喊:“田田!打开你屋里的电视,地方台正在播对你的采访呢。”田田扒在二楼栏杆上说:“你们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么回事,我给同学打电话呢。”

二老挤在沙发上伸长脖子看采访,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外加几句评论:“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还满谦虚呢。”

凌子风和妻子也看了一会儿电视,回到自己的卧室。今天太晚了,他们不打算回家了。凌子风见妻子仍面有不快,知道她病根是在哪里,淡淡地说:“别不高兴了,爹已经老糊涂了,你和他较什么真?再说他也没有说错什么话。”

田红英悻悻地说:“他是没说什么错话,不过在你爹妈眼里,何若平才是最正统的凌家媳妇,弄得我倒像是个填房,这辈子得低她一头。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凌子风被“填房”这个词逗笑了:“鸡肠狗肚,哪像一个董事长的胸襟?填房!亏你想得出来。”

田红英确实有点儿恼火,恼火的原因很复杂,难以用言语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这日子田红英比凌子风记得还清楚。因为每逢这一天凌子风就会短暂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对“亡妻”的悼念中。并不是田红英心眼狭小,容不得一个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着丈夫会突然变成陌生人,变成一个女鬼的丈夫,这事总有那么一点儿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脱。今年有这两桩大喜事,田红英企盼它们会冲淡丈夫的记忆,把丈夫的例行发作岔过去。但看来是岔不过去了,不但丈夫没忘,连半傻的公爹都没忘。一个活女人(一个很有女人味儿的活女人。这些年田红英对打扮自己可没少花力气)硬是斗不过一个死女人,你说丧气不丧气。

凌子风不再理会妻子的情绪,开始说正事,他说:“红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实我挺不服气的,我一向觉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几次节骨眼儿上都是你盖过我,不服也不行。看样子你天生是刘邦,我最多只是当陈平的材料。”

这些话是对妻子的恭维,想让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维。

又谈如何应对马上就要来的销售***。销售力量不成问题;生产能力也不成问题,只要扩大外联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资金,刚刚吃掉特车厂时花了1500万元,电影投了500万元,两大笔贷款又正好要到期归还。新增的1亿元产值,即使尽量加大***,至少也得再增加2500万元的生产投入,这些只能靠贷款来解决,但公司没有多余的不动产可以抵押。看来只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长的特殊关系了,当然得上点儿油。

田红英问需要上多少油。

“10万元到15万元吧。这个数额的非生产开支,应该由你董事长审批。”

田红英低声骂一句:“可恶,在电视台我才花了8万元。”

凌子风说:“那不一样。电视台反正是要为这次质量评比活动打宣传的,至于挑中咱们还是挑中别人,操办者并不承担风险。李行长就不同了,他确实要承担相当的风险,现在国家对贷款控制越来越严,没有抵押的2500万元贷款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李行长吃这点儿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价交换的原则。”

“行了,该花多少你自己定吧,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

凌子风笑着说:“还是老婆当董事长的总经理最好当,上了床,枕边风一吹,什么事都办妥了。”

“放屁放屁,这会儿咱俩上床没?向来是女人对男人吹枕边风,哪有反过来的。”

凌子风不同意,说哪个文件规定了枕边风的风向?田则坚持说:枕边风就是只有一个风向,“因为在床上总是男人有求于女人。就说咱俩,谁最馋那一口?所以呀,以后千万别指望你能对我吹枕边风,要是那样,该答应的事我也不敢答应。怕你顺杆子爬,到床上来腻歪我。”

这么着调了一会儿情,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了。田红英说咱们洗澡吧,上床后我给你一件礼物,保你满意。两人浴罢上床,田红英从女式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包装很精美,印的是英文。凌子风凑在灯前看说明,他的英文水平不错,但不熟悉药剂学词汇,看得很吃力。妻子说:“别看了,这是美国辉瑞公司刚研究出来的药,名字叫什么喜多芬,非常灵的。听说这种药到5年后才能正式上市,那时会风靡全球。我是从黑市上弄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怕你心疼起来折了锐气。”

凌子风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来”的药弄到手,还巫婆似的,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又不屑地说:

“我还用不上这玩意儿吧,等我60岁后再用它。”

妻子没听他的,赤着身子下床为他倒了杯水,把一枚蓝色钻石形的药丸托在手里,腻声说:“喝了它,尝个新鲜嘛。”

美国佬的药确实灵,一个小时后那种狂潮就涌上来,此后的几个小时中,凌子风大汗淋漓,贪如虎狠如狼。完事后他身心交泰,也实在乏了,说:“睡吧睡吧,我是过瘾了,你呢?”妻子娇喘吁吁,满意地钻到他怀里,闭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给他一粒,说不定能把他对何若平的思念岔过去。凌子风睡眼惺忪地说:

“睡吧睡吧。红英,你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红英确实为公司的发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议搞防盗门并煽乎得凌子风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开办初期为公司接了一大单生意,从此公司迈过了生存关。不过,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价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这次搞定电视台宣传。

凌子风和她相识12年,结婚11年了。那年,33岁的凌子风很偶然地遇上了25岁的田红英,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1981年,作为老三届学生考入上海交大的凌子风毕业了,分到本市的通风机械厂。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不过他从没想过下海赚钱,那样干风险太大,已经到手的铁饭碗哪能轻易舍弃。日子虽然紧巴,但总比当知青时强吧,总比才招工回来时当矿工时强吧(他当过几年矿工)。何况他一向不是个冲动型的男人。

所以他一直安安生生地守着两位老人过日子。那天家里的水管漏水,是一个弯头裂了。这种事他向来是自己动手的,于是凌子风上了半晌班,跑出来到街上买弯头。他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僻街上瞅见一家五金店,单间铺面,屋里摆得满当当,墙上和顶棚上塞满了各种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模样不是特别漂亮,但也颇齐整,而且性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她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裙,胸脯和臀部紧绷着,双臂***,肤色尤其好,白中透着红润,是非常“正”的健康色,让人感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没有顾客,她斜倚在门框上悠闲地嗑瓜子,一只手垫在背后,一只手握着一捧葵花子往嘴里送,送进去一个,舌头稍一搅动,瓜子皮儿就呸地吐出来,吐到一米之外的塑料桶中,一个一个,吐得很准确。这个动作肯定不合淑女风范,不过自有一番粗野的美。凌子风在心里欣赏着,走过去说买一件6分的弯头,那姑娘姿势没变,摇摇头说:

“没啦,早就脱销啦。”她补一句,“你不用跑了,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全市脱销。”

“水管弯头也脱销?又不是什么紧俏玩意儿。”

“做防盗门呗,这几个月人人都做防盗门,你不知道?”

凌子风想起来了,确实见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盗门。用水管做是因为方便,因为用料大都是从国营工厂偷出来的,太长的料偷着不方便,再说家里又没有焊接设备。所以他们大都在厂里截成尺寸合适的短料,过好丝扣,夹在自行车车架上带出厂,回家后用弯头和接箍一连,门就成了。

他低声嘟囔一句:“该死的,这可咋办?水管还在漏水呢。”便转身离去。他和田红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这样结束了,从此再不会相遇。但就在他要离去时,田红英又瞥他一眼,这一眼改变了两人的人生轨迹。田红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较养眼,高个子,30岁出头,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实在人,但也绝不窝囊。要说在那一瞥中田红英就有什么婚姻上的算计,那是冤枉。因为依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是已经结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比较养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点儿好感。她说: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记得有一件弯头掉到旮旯里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装进口袋里,走进柜台,弯下腰去寻找。货架下堆得满满当当,需要一件件移出来。凌子风说:“我来帮你搬吧。”田红英没有拒绝,在凌子风的帮助下她把货架下腾空,在角落里摸了一会儿,真的摸出一件弯头。她人还窝在柜台下面,先把这件弯头举出来,喜滋滋地说: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运气啊!”

她从柜台下钻出来,胳膊上和鼻尖上都沾着灰尘,额上津着细汗。凌子风很高兴,也很过意不去,连声感谢,说:“你出来吧,我帮你把货篓归到原位。”田红英没有客气,抱着膀子立在一边,看着他把箱篓一件件搬进去。搬完后凌子风递过手帕,说:“鼻尖上有灰,你擦一擦。弯头多少钱?”

田红英接过手帕擦着,笑道:“5毛钱。5毛钱的生意费我这么大力气,真划不来。干脆算了,不收你的钱,算是交个朋友。”

凌子风对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没有急着走,站在柜台外聊了一会儿。他说:“如今的人哪,干啥都是一阵风。用水管弯头做防盗门,样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闭,不能取代原来的门。据我所知,外地已经有厂家做专门的防盗门,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很漂亮的烤漆,不过价格贵,买的人不多。”

田红英说:“价钱贵一点儿也值得买,如今贼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么着也比一扇防盗门值钱吧。我看这个市场大得很。喂,你说做防盗门难不难?”

“那有什么难的?防盗门锁难些,但有制造门锁的专业厂家,其他不过是些铆焊工作。我就是学这行的,铆焊工艺是我吃饭的家伙。”

“那你为啥不自己办个厂?你说的那些厂也是刚起步嘛,我看干这事大有奔头。”

凌子风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我只是说技术上不难,但本钱呢、销售网络呢、场地设备呢、广告宣传呢,哪一样都不容易。”

田红英撇撇嘴:“你们这些念书人哪,越有本事,干事越胆小。怕这怕那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个评价相当粗鲁、相当刺耳,凌子风只是笑笑,没有应声。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了解了对方的情况。田红英知道了他在通风机械厂工作,知道他33岁还没结婚,好奇地问:为啥不找对象?这个年纪不结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凌子不想揭开内心的伤疤,只是简短地说:曾有一个未婚妻,当知青时好上的,结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红英看看他,很体贴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过去,就别难过了。她又加了一句评价:

“我看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凌子风回家后,也许是那句“吃屎赶不上热乎”的评价太刺耳,他确实认真考虑了做防盗门的可行性,包括启动资金的概算、必要设备的购置计划等。不过在内心里他仍把这看成纸上谈兵,并没有想到付诸实施。33年的人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不是轻易就能跳出去的。几天后,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识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后,虽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无法提起对婚姻的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别人介绍的每一个对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较。而且也许不是真实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圣洁化的若平,这么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蹒跚。见到田红英后,他对这位性格豪爽、活力汹涌、没有文化、带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朦胧的好感。

他不知道在这几天里,25岁的女店主已做出了战略上的抉择。她辗转打听了这位通风机械厂实习技术员的一切:今年刚从上海交大毕业,未婚,为人实诚,人缘不错,聪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师,家里生活比较清苦。年纪是稍大一点儿,那也没啥关系,大几岁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综合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最让她动心的,是他在未婚妻死后七八年闭口不谈婚姻,听说上大学时曾有一位女同学追过他,但他一直恋着死去的未婚妻,没能热起来,两人也就渐行渐远了。足见这是个多情种子。

在几个不眠之夜中,田红英把这个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细掂量,越看越觉得他符合武当山道长算的卦。春节期间她同女伴去武当山玩,卜了一卦,问婚姻和财运,抽了个上上签。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长为她解了卦,说她今年要大发。生意要发,还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为有女伴在旁,她脸庞红红的不好细问,女伴笑着代她问:如意郎君姓甚名谁,到哪儿去寻觅。道长先说天机不可泄露,又笑道:“实话说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样准,但大的框架是不会错的。”田红英问:“你说生意要发,还是***的五金生意吗?”道长说:“据卦象看你得挪地儿,挪了地儿才能发,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过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着定了。”

受爹妈的影响,田红英平素就信算命,这次尤其信。你说,道长说的如意郎君不是凌子风能是谁?又能是谁?没跑,就是他了。田红英觉得在心理上已经靠到这个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犹豫的人,该是自己得的,绝不会缩手不前。不过她捺着性子又等了两天。她想凌子风也许会再来的,如果他主动来,那这场婚姻就铁板钉钉、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动上门呢……那她也不会放弃,随后要找上门去。

当然,最好还是男方主动来找她,这样的结果最为圆满。所以,当她看见凌子风出现在柜台前时,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光辉如此之强,把对面的凌子风都照热了。凌子风当然不知道姑娘这几天的心路历程,但毋庸置疑,自己的到来引发了这姑娘的喜悦,他也被感动了。

田红英甜甜地说:“凌哥你来了?”又说,“凌哥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凌子风试探地问:“什么大事?还是你说的……”

“一半句话说不清,这样吧,正好到午饭时间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谈。”

凌子见忙说:“哪能让你请,我正该为上回的事谢你呢。再说,按惯例也该男人请客吧,哪好意思腆着脸吃姑娘的请。”

田红英笑了:“几毛钱的弯头换你一顿饭,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这次就让你请,以后日子长着呢。”

这句话让凌子风心中一震,不由看了一眼田红英,她倒是一脸坦然。凌子风想,她这句话大概是顺嘴而出并无深意吧。田红英给相邻商家交代,让代管一会儿生意,就坐到凌子风的自行车后架上。凌子风找了一家大众化的饭店,那时他口袋里很困窘,平时不到饭店吃饭的,这次虽然是请一位姑娘,但也不敢到大饭店里扮阔。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张白茬桌子上放着一张油腻的菜谱,一碗油泼辣子,两个低档的调料壶。凌子风请田红英点菜,田红英没客气,接过菜谱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说:“就俩菜吧,俩人,多了也吃不完。再来一瓶白酒,两碗米饭。”酒菜很快上来,田红英反客为主,抢过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问:“凌哥的酒量咋样?”凌子风说我不行,也就三五盅的量。田红英说:“其实我也不行,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凌哥喝酒,咱们都别藏假,要喝个痛快。”

田红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凌子风对干。几盅酒之后,她原就红润的脸庞愈加艳***滴,凌子风看得有点儿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荡漾。

田红英红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我没文化,扮不来淑女样子。”

凌子风笑着说:“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绅士。我下过乡,上过山,牛屁股后拾过粪,矿洞里挖过铁矿。”

“可你已经改邪归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学,现在是工程师。”

凌子风笑着摆手:“技术员而已,33岁才当上个技术员,有啥值得夸耀的?不说它,不说它。小田你的肤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来想说“娇艳如花”的,但想两人相交尚浅,话到嘴边留住了。

酒过七八巡,田红英开始谈她的“大事”。她先问:如果真干防盗门,得多少钱扎摊子。凌子风说:如果想办一个正规的公司,也就是生产型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不能少于50万元。但这一点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虚头,或者是以实物抵资金,或是借钱注册,等两个星期后资金就可以动用了,再把钱抽出去还账。当然,这样抽逃资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这么干,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绝大多数公司的原罪。或者办成技术型的公司,注册资金少一些,10万元就行。技术型公司按说只能提供技术服务,不能搞生产,但这事也可以通融,上边管得并不严。如果不说注册资金,只说扎摊子的实际花费,包括购必要的设备、租厂房、必要的流资(买材料、电费、工人工资等),打紧了说,得七八万元吧。

田红英很欣喜,因为凌子风的回答很流畅,看来这两天他肯定揣摸过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动心。既然这样那就有戏。她说:“我觉得防盗门有干头,主要是市场大,前景好,可以面向全国。全国10亿人,每一千人买一件也有100万件,干这行咋也饿不死的。只要你说技术上不难,就能整。凌哥你干不干?你要敢干,我和你合伙。我把这个店盘出去,再找家里要点儿,能凑6万元。你再凑点儿,不就够了?关键是你的态度,我对技术和管理一窍不通,你要不干那我也熄火。”

凌子风迟疑地说:“你有这胆量?要是失败了,你可是倾家荡产啊。”

田红英不在乎:“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赔光再说赔光的事。我那个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攒起来的,大不了再从500元干起。”

田红英不怕。田红英没文化(初中没毕业)可有心劲儿。她已经相中了这个比她大8岁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业来拴住他是最牢靠的办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块儿干了两年后,这个男人铁定是她的了。至于倾家荡产的危险确实是次要的,何况还有武当山道长的话为她壮胆呢。

凌子风则迟疑不决。此前他确实考虑过田红英的提议,虽有点儿动心,但远没有到铁了心自断后路扔掉铁饭碗的分儿上。这会儿,原来的担心上又加了新的担心:这位才见过两面的姑娘已经非常信赖地靠在他肩上了,这让他很感动,也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说:

“英子你让我认真掂量掂量。这是个大事,不能草率。”

田红英眉开眼笑,她听出来凌子风对她的称呼已经变了:“凌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这急不得。不管咋说,我信你的,我听你的。”

两个月后,凌子风辞去公职,田红英盘出自己的小店,两人真把一个天乐公司弄出来了。

万事开头难。两人自然遇上了不少难,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最困难时,把货发完后账面上只剩下34元钱,但这时货款已经慢慢回来。公司熬过三个月后,生存关总算迈过去了。武当山的道长说过,田红英在“大发”之前还有一道坎,迈过这道坎,以后就顺了。来年年初,他们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们很幸运地碰上一位大主顾,朱黑大哥,是省会的防盗门经销商,原来销别的品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凌子风,又来厂里考察过,说天乐虽然是新牌子,但质量确实不错,同意和天乐建立长期关系。头一次订货订了1000件,这是天乐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宗生意,价格也不错,预付20%,货到付全款。

合同顺利签订,凌子风夫妇对合同条款,包括价格、付款条件等相当满意。制式合同最后都有一条:若发生纠纷在何地法院解决。朱黑大哥说要放在省会,他笑着说:“在你们这儿,我人生地不熟可没法应付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呀。”为了表示诚意,凌子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合同签订后,他们便投入紧张的生产。那时天乐的资金还对付不了这么大的订单,红英爹妈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银行贷了款。1000套门很快完成,又连日赶夜发到省会。天乐账面上只剩下2000元钱,连这个月的电费和电话费都不够交。但这时,那个豪爽义气的朱黑大哥突然变卦,说天乐防盗门价格太高,必须降价20%。20%!这个产品的纯利润率在13%左右,在机械行业,这是相当不错的利润率。但按朱黑说的数降价后,不但不能赚一分钱,还要赔上7%。

凌子风捺住怒火,在电话中同朱黑蘑菇,向他求告,但对方根本不讲道理,说:

“要么咱们改合同,要么我一分钱也不再付。让我把货退回去?甭想。”

凌子风想去省会打官司,他想,这么公然的违约,法院总不会向着那个无赖吧。不过,他事先通过省会的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会法院中有不少铁哥儿们,所以他才坚持要把合同纠纷的解决地点放在省会。

凌子风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到屋里整整一天。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境地,作为总经理,他的心理负担比别人更重。刚起步的天乐碰上这档子事儿,铁定要夭折。因为依他们目前的资金状况,别说打旷日持久的官司,连往省会跑的路费都付不起几次。如果资金紧张的风声传出去,分供方都来逼债,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客户也会对公司的前途产生疑虑,那即使打赢官司,公司也早就一败涂地了。如果公司失败,田家投的钱全部泡汤不说,连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丧家之犬。他后悔自己在签这笔订单时考虑不周,没有让对方全部付款后再发货,但话说回来,在买方市场中很难争取到这样的付款条件的。再说,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无赖?

那是个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后,凌子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无能为力的狂怒;还有咬碎牙齿的仇恨。那一天里,他最顽固的念头是杀人,到省会去捅了朱黑,再去偿命。他没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绝不是怕死,而是丢不下爹妈,丢不下田红英和将会变成丧家之犬的田家二老。这一天的思想激荡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要变成杀人犯实际是很容易的,关键是看这个人在世上还有没有牵挂。

晚上他打开门,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田红英喊进来,说:“还是退让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只有退让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个无赖谈一下,在咱们降价10%、最多13%的范围内同他达成交易,让他把款尽快打过来。”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眼中满是红丝。田红英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但对他的决定却颇不赞成。她问:“你降价就能保证他把款打过来?”

“那时就只有同他拼命了。”凌子风苦笑着说,“不过,我想那无赖只是想讹点儿钱,并不想玩命,也不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我分析,大概能在降价10%的盘子上达成交易。”

田红英闷着头不说话,明显她不赞成这个让步。凌子风为她分析了公司目前的危险,说这会儿不是争强的时候。只要能及时要回货款,公司就能马上恢复运转,为此扔掉七八万元利润值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让那无赖把吃的钱吐出来!”

田红英闷头想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我去省会见见他。我说不通你再上,再按你那个意见办。”她看出凌子风想反对,摆手止住他,说:“我是董事长,这事你听我的吧。”

乍一听到这句话,凌子风着实吃一惊。没错,田红英是董事长,而自己只是董事会聘用的总经理。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公司成立一年多来,凌子风一直是毫无疑问的当家人,他在技术上、管理上的能力要比田红英强,这是不用怀疑的;何况两人的关系基本已经明朗化,属于夫妻开店。既然是夫妻店,那自然是妻子听丈夫的。田红英从未对此表示过疑义,反倒人前人后说凌子风是她的靠山。她搬出董事长的官衔,这是第一次。

既然红英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凌子风没法反对。但红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长,还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负责任。他说:“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着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让你独身一人,贸然进朱黑的狼窝。”

田红英很感动,钻到他怀里亲热了一会儿,说:

“子风你知道不,你这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听。”

但最后她说:“你还是不能去。有句话是‘好男不跟女斗’,实际就是赖男人也怕女人闹,我一个没文化的娘儿们我怕啥?我跟他寻死觅活,站大街上撒泼,抹眼泪上吊。说他只敢负女人,叫他在道上没面子。要是你跟在后边,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你说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

最后还是她一人去了,那时公司正处于非常时期,得有人在家撑着门面,二人确实不能同时离开。凌子风在家等了两天,这两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种无赖什么手段不敢用?这会儿田红英面临着什么危险?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可能的。越想越担心,他觉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进狼窝,简直是王八蛋的行为。他被内疚苦苦折磨,急于和田红英取得联系。但那时田红英关机,无法联系,他只能苦守在公司的电话机旁等她的电话。第二天下午3点多钟他接到田红英的电话:

“子风,我这儿一切顺利!全部货款的现金支票已经揣在怀里啦。为了保险,我打算包车回去。马上出发,晚上9点左右到家。”

电话中红英意态飞扬,兴奋劲儿隔着400公里的电话线都传过来了。凌子风大吃一惊,惊定后是深深的疑虑。对朱黑这样心黑手狠的人物,她怎么能兵不血刃、如此顺利地把钱要回来?莫非……凌子风实在不愿朝这边儿想,但又不由得朝这边想。莫非田红英出卖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亵渎田红英,一个已经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这种念头十分顽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

夜里9点20分,田红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来了,在京青宾馆203房间,让凌子风即刻赶去。那是个比较高档的宾馆,公司只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户时才定那儿。凌子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却在宾馆等。他立即赶去。敲了敲203的房门,门打开一个小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看来客,田红英把门缝开大一点,让凌子风挤进去。他刚进去,就被田红英紧紧抱住,他先看见一双***的双臂,再看见一具***的身体,头发上滴着水,正在沐浴的田红英脸色分外红润。浴室的门大开着,莲蓬头哗哗地响。凌子风心中的一团火被烘地点燃了。这一年多来,他同田红英的关系渐趋明朗,也少不了一些亲热,少不了一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战,但尚局限于小打小闹的级别,还没见过这个阵势。两人紧紧拥吻一会儿,田红英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说:“我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

她在***上打着香皂,直言不讳地说:“朱黑的脏爪子碰到这儿了,我得使劲儿洗,洗干净。”凌子风心中一沉,面色也沉下来,田红英看着她,扑哧一笑:“凌子风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没占着我的便宜。”

她快活地大笑:“子风你知道不?从朱黑那儿出来,我就决定把身子给你,马上就给你。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恨不得即刻就到家,子风,今天你要了我,可得娶我,一辈子不变心。你要是不愿意娶我,这会儿出去还来得及。”

凌子风没有说话,粗鲁地把她从莲蓬头下拉出来,湿漉漉地抱在怀里,在她脸上、胸前狂吻不止。田红英轻轻推开他,说:“你洗吧,快点儿洗,我在床上等你。”

等凌子风上床时,田红英先把三张现金支票递给他,是从三个银行开出的,合计55万元,是1000扇防盗门的全部货款。看着这三张支票,凌子风对田红英颇有些敬畏,她到底是怎么制服了那个无赖,事成之后又能全身而退?办公司这一年多来,公司上下已经认可了凌子风的核心地位。但是,在两个最关键的节骨眼上,却是田红英起了作用。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女人比他更适合商场的搏杀。田红英轻描淡写地说:

“该死的,为了这三张纸,差点把我的宝贝丢给那个王八蛋了。所以我从朱黑店里一出来,就决定把身子赶快给你,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免得以后有啥意外……来吧,来吧来吧。”

凌子风全身的血液被烧沸了,田红英同样是在极度亢奋之中,紧紧搂住他,指甲嵌进他背部的肌肉,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喜色。一晚上的镜湖荡舟、轻吟慢唱,田红英得意地说:

“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对,是我唯一的男人。你日后要是变心,我撕吃了你。”

凌子风感慨万千,叹息道:“其实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呀。”

这句话有点词不达意,因为它等于把何若平抹去了。不过田红英理解了它的真实含意,好奇地问:“你和若平姐谈了6年恋爱,真的没到这个分儿上?”凌子风点点头。田红英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狂喜,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形之于色。因为,相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不幸,这种狂喜未免有点儿卑鄙,至少也是太自私。但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她也无法堵住它。她说:

“那好,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以后要是我变心,你也把我撕吃了。”

凌子风没有理会她的这些誓言。他想,如果是若平在此刻,肯定不会说这些咄咄逼人的话。他和若平好了6年,确实没有迈过最后那条线。因为若平非常看重它,看成是婚姻之约的最后一个图章,想在新婚之夜再完成这道手续。但死神比婚姻快了一步,于是他就永远失去了若平,也失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神圣的结合。

凌子风默然了,苦痛又开始啮咬他的内心,就如一个驱赶不走的、牙齿锋利的小兽。田红英很丧气,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的情热迅速退潮了,陷入了对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这未免太煞风景。以后她就会知道,在她与凌子风的婚姻中,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一个永远的忌讳。她想岔开凌子风的思绪,就说:“子风你想不想知道我去朱黑那儿的历险记?很惊险呢,这会儿我真后怕。”

凌子风说:“你讲讲吧,我在家一直担着心,提心吊胆地等你的电话。”

田红英昨天到省会后,先找了一个便宜旅馆住下。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赶到朱黑的公司,把他堵在办公室里。朱黑办的是集团公司,旗下有建材、餐饮、装饰、歌厅等好多分公司,占了整整一栋楼,防盗门经销只是其中一个公司。田红英先是软磨、求告,赔了很多眼泪,说朱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眼看我倾家荡产吧。朱黑先是疾言厉色地拒绝,最后说:

“凌子风那孬种呢?他不出面,让女人来磨叽。我这人怜香惜玉,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这样吧小英子,你留这儿陪大哥玩两天,只要大哥高兴,立马把你的货款打去。”

田红英低头沉思片刻,问:“大哥你说话算话?”

朱黑满脸喜色,说:“算话,算话。朱黑大哥这身家,十万八万没放在眼里。”

田红英干脆地说:“好,就依你,到我住的旅馆去吧,这儿不方便。”

朱黑开车带她去了。进了旅馆房间,朱黑就开始动手动脚,说大哥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爽快的女人,你这次一个人来省会,是不是已经存了这个想头?田红英护住胸脯,再次说:

“大哥你可得说话算话。”

朱黑不耐烦地说:“老子已经说过啦,老子吐口唾沫掉地下摔八瓣,咋能不算话。快脱快脱,大哥已经憋不住了。”

田红英说:“你先脱,我去检查一下门户,看看走廊上有没有人。”

她开门出去,迅速走进旁边的值班室。昨天晚上她给俩服务员送了几包小吃,聊了一两个小时,已经混熟了。她说这次来省会是来要账的,但欠债人是个无赖,肯定不会痛快给钱,又声泪俱下地说了公司的难处。几个服务员大姐都很同情她。这会儿她急急地对服务员说:

“刘大姐、杜大姐,刚进去的男人就是欠债不还的无赖,他非要到旅馆里来谈,肯定是想对我非礼。大姐,求你们帮帮忙,在门外听着,听我喊救命就把门打开。”

两个服务员很义气地说:“放心吧,大姐拿着钥匙扒门上听着,一有动静就开门。”

等她回到房间,朱黑已经脱得溜光,在床边等着她。虽然田红英早有谋划,这会儿也禁不住耳热心跳。朱黑说:“别磨蹭啦,快脱,要不大哥帮你脱吧。”田红英佯装害羞地偏着头,不吭声,等朱黑抓住她的领扣,她猛力一挣,几个衣扣被扯掉,连乳罩也连带被扯开,露出半边酥胸。朱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的两眼已经看直了,伸手攥住她的左***。就在这一刻,田红英突然抓住他的右臂,猛力咬了一口;又伸手在他胸脯上狠抓一下。朱黑鬼叫般喊了一声,猛然向后跳了一步:

“你个小***想干啥?你找死?”

他的两处伤口都相当深,血珠子迅速渗出来。田红英急忙后退,防止朱黑抓到她。她用手掩住被扯破的衣服,恶狠狠地说:

“***啥?你想***我,撕破了我的衣裳,我反抗,把你咬伤抓伤了。一会儿到公安局验伤,你对公安去讲吧。”

朱黑怒极反笑:“行啊,小***有你的,给老子玩这一套。老子黑道白道路路通,还怕了你个小***?”

“行啊,你有本事,你路路通,你就花十万二十万去摆平吧。说吧,我的钱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喊救命啦!”

朱黑踟蹰片刻,果断地说:“好,老子这次认输,钱给你。你只要敢拿,我就给你。”

“我有啥不敢拿的,没有这笔钱,姑奶奶倾家荡产也是个死。以后你想动刀子姑奶奶陪你玩。”

门外俩人听到屋里有尖叫声,但没有听到喊救命,不放心,大声问:“田家妹子你有事没?”田红英开了门,让两个服务员看到她被撕破的衣服,还有屋内赤身裸体的朱黑,说:“大姐,没事了,他想***我,被我咬伤了,现在他答应还我钱。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服务员把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臭骂了一通,关上了门。朱黑穿上衣服,冷笑道:“行,我认输,走,这就去我公司财务开票。田家妹子呀,这笔钱你用着怕不会安心吧!”

“少废话,姑奶奶不是吓大的。”她对两个服务员交代:“我这就跟他去取钱,两个小时后我不回来,麻烦你们打110。”

朱黑冷笑着不说话,开车把田红英带回他的办公室,喊来出纳,叫她开出55万元的现金支票。出纳答应着走了。在等着开票的半个小时里,朱黑一直不说话,只是阴冷地盯着田红英。田红英虽说是抱着拼死的念头来的,但这会儿也被盯得心里发毛。她硬撑着,藏起心中的怯意,把冷笑一直挂在脸上。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进来,伏在朱黑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朱黑得意地狞笑着,转回头说:

“小***,凭你的道行,敢跟我朱黑玩这一套?还敢到我的窝里来拿钱?实话对你说吧,旅馆那两个老娘儿们老子已经摆平了,现在借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去报警。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吧,让老子玩个十天半月,等我的伤口彻底好了再送你出去,看那会儿你还说不说公安验伤的事。”

田红英的脸变白了,心凉了。她想朱黑说的是实情,如果自己被关在这儿十几天,等出去后即使报案,公安也没法儿取证了。她的勇敢只是鲁莽和冒险,她精心策划的谋略实际上破绽百出,不值得朱黑对付。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了。这场豪赌她彻底输光,钱没要来还得把身子赔进去。现在只有最后一条路了,她腾地蹿起来,又绝望又凶狠地说:

“姓朱的,你只要敢耍赖,我就一头碰死在你办公室。你有天大的道行,总挡不住我自己寻死吧。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她斜眼盯着墙壁,做好了拼死的准备,颇有蔺相如在秦廷“宁为玉碎”的气势。朱黑倒愣住了,愣了很久,低声骂了两句,打电话叫出纳把支票开出来。这回真的在办,半个小时后三张支票拿来了。朱黑说:

“老子真服你了,要钱不要命的泼货,拿上钱滚吧。”

田红英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担心朱黑仍在骗她。但仔细看看,那三张支票是真货,朱黑也确实放她走了。临分手时朱黑的脸色已经转为霁和,甚至说:“田家妹子晚走一天行不?我设晚宴为你压惊。”田红英当然不敢答应,朱黑也没有坚持。

这场风波之后,朱黑专程来见了凌子风。这是个真小人,对自己当时的图谋一点儿也不隐瞒,他对凌子风说:“我算服了你的婆娘,和我拼命那会儿,紧咬着两排牙,白森森的,活脱一头母狼。老弟你有福哇,有这样的狠婆娘还怕公司办不成?不打不相识,以后我还当你的经销商。”

当然这是场面上的话,凌子风分析,从根子上讲是因为朱黑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他只是一个商人,并不是黑帮老大,真闹出人命来,犯不上。此后天乐和朱黑确实维持着商业上的关系,一直到今天。

那次也是天乐公司的转折点,此后公司的发展便一顺百顺,一直到今天。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观看流水。河流平静舒缓,却又不舍昼夜,恰如那些极有耐性、悄悄蠕动的冰川。时间之流裹挟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其中就有一对名叫凌子风和田红英的夫妻。我观察着他们,把他们当作人类的标本。我看着他们偶遇,第一次***,第一次使用喜多芬,看着他们草创一个公司又努力地把它做大。我也能看到他们的将来,看到凌子风离开田红英,回到何若平的身边(何若平在时间的冰冻中复活了);或者凌子风与田红英分手,与自己的秘书小玉结婚,而田红英对他们实施了冷酷的报复(人的经历本来就不止一种可能啊)。我比凌子风更了解田红英,了解这个小女人的所有心机和算计。这些心机并不特别讨厌,因为从本质上说它是自卫性的,是想牢牢占有自己的丈夫,白头偕老。对于这种心计,上帝也会原谅的。

自打结婚起,田红英就对自己的婚姻心怀惕怛。想想两人的初识吧,如果当时她少说一句话,那么这个丈夫就会失去了,足见婚姻的基础是多么脆弱。她并不能(如我一样)看到将来,看到丈夫与自己分手(只是可能性之一),但她似乎对这种结局有冥冥中的感应。所以她一直近乎病态地守护着自己的婚姻。可惜她最后没有成功。武当山的道长说她迈过一道坎就顺了,他蒙对了前边的过程,但没有蒙对最后的结局。

我叹息着,从他们所在的时空中隐去,而凌子风则在这个时空中聚拢成形。他刚和妻子谈了电视台宣传的事,又在喜多芬的帮助下销魂地爱了一场。这会儿他乏了,走进深深的梦境。梦境杂乱而无条理,他梦见自己与红英初识,那个丰腴红润的姑娘斜倚在五金店的门框上,呸呸地吐着瓜子;忽然她把衣服***了,一遍一遍地往***上打香皂:今天让那个王八蛋占了便宜,我得把它洗净;她忽然变成秘书小玉,情意绵绵地盯着自己,凌子风纳闷怎么让小玉闯到自己的浴室来了?赶忙退出浴室,关上房门……

忽然这些梦境全部退场,一个女人从虚空中走出来,越来越清晰。她是从河里走上来的,穿着自家缝制的粗布无袖内衣和花布大裤头,衣裤都湿漉漉的。她借着黑暗的掩护除去湿衣服,开始擦拭身体。她仿佛知道凌子风在虚空中注视着她,便转过身面向黑暗,低声说:“子风,明天是我的忌日,你忘了吗?”凌子风苦楚地说:“我没忘,我怎么能忘呢,今天上午我还在想你。”那个女人肯定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差点儿把我忘了,对不对?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今天没忘,总有一天也会把我忘记的,一个人死了,对她的记忆也终归会死的,我说得对不对?”凌子风愣了片刻,突然失声痛哭,因为他知道,若平的话很可能是对的……

凌子风猛然惊醒,冷汗涔涔。若平不像是在梦里,就像站在他面前。已经20年了,20年来,自责和痛苦不知蹂躏过他多少次,他也不止一次地梦见她。但今天的梦境格外真切格外清晰。河边柳丝如烟,长草萋萋,透明的河水无声地涌动着,就如凝滞的时空。河中央有一个小岛,此刻黑黝黝地隐在夜色中,从那儿传来一缕笛声,清亮邈远,从水面上滚过来,有如珠落玉盘。那当然是自己(20年前的自己)在吹笛。若平说她最喜欢在河上隔一段水面听他吹笛,说笛声经过河水洗净后最动听、最撩人。他曾好奇地问若平:“你说的当真?可惜我永远不能隔着河水听自己吹笛。”但在梦中他做到了这一点。若平在侧耳倾听,淡淡的月色浸泡着她22岁的身体。她长发乌黑,体形修长,腹部平坦,大腿和腹部非常白晳,而胳膊、腿却晒得黝黑。这是当知青时留下的纪念,到现在还没有褪净。她的***小巧,蓓蕾晕红。然后河水慢慢地涨起来,漫过她的胸部、肩部、头部,一缕长发在水面上漂浮……

她朝他投过最后一瞥无助的目光,便香消玉殒了。

虽然已经过去20年了,但痛苦的自责仍压得凌子风喘不过气。都怪自己,怪自己该死的疏忽。他为什么要在那会儿离开若平呢?那该诅咒的10分钟,生死竟系在这10分钟上。10分钟后他从小岛上返回,一个女人已经永远逝去了。她没来得及享受一个女人的完整人生,没有承受男人的雨露,没有怀孕、阵痛、分娩、初乳……就这样匆匆而去。他想起若平父母听到噩耗后的痛不欲生,想到他们对自己长达几年的恨意……

他知道今晚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悄悄起身。红英钻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他小心地把妻子推开,下床,披上衣服。他悄悄到书房,到柜子里层拿出那支竹笛。这支笛子已经沉睡20年了,从若平死后他就没吹过,他不愿因它而跌入痛苦的回忆。他来到凉台,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田红英很快也醒来,丈夫一下床她就醒了,向来都是这样,似乎她和丈夫之间有着无形的磁场感应。她在阳台上找到丈夫,丈夫静静地躺在摇椅上,笛子横握在胸前,落寞地盯着阳台外扶疏的树影,目光犹如枯井。她知道丈夫那个一年一度的梦魇又来了,懒得劝他,知道劝也无用,便一声不响地退回去,上床睡觉。

她很久不能入睡,想起几天费尽心机想把丈夫的“灵魂出窍”岔过去,最终也没能成功,心里不免恼火。

第二天醒来,凌子风脸色平静,看不出昨晚失眠的影响。田田外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们。吃早饭时凌子风对儿子说:“从今天起把心收回来好好学习,赶紧把耽误的功课补上来。不能翘尾巴,要彻底忘了‘少年天才’那些扯淡话,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咱们自己别当真。知道不?”

田田拉长声音说:“知道啦,我的爹。”

他抹抹嘴巴,匆匆上学去了。凌子风和妻子一块儿到公司,预期的销售***是个大事,有必要开个临时董事会。妻子先列席了凌子风主持的经理办公会,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召开的。会上凌子风正式通报了自己对公司大扩张的预期,然后让各口的副总谈谈自己的看法。

主管销售的周总说:“销售方面没问题,只是需要扩大销售网络。此前天乐公司在全国12个省市有常驻代表,其他省市不设常驻,这是按凌总的部署,以减少费用,握紧拳头,主攻最有前景的市场。但这次电视台宣传后,估计公司的知名度要大大提高,在其他省市中一定会有不少非预期的订货。我想最好适当增加常驻办事处,再设10个左右。建站费用我已经做好预算,请凌总批准。”

主管生产的刘总说:“生产方面也没问题。这几年天乐形势好,不少厂家找上门来想为我们搞外联。我们不想把摊子铺得太开,一直很谨慎。现在正好可以适当扩大外联的范围,还可以多压一点儿采购资金。”他怕田董事长没听明白(田红英一般不管财务上的事),解释道,“公司对所有外协厂家和分供方都压有一定的货款,大约占当年交易量的15%,合计有2000多万元,相当于拿别人的钱来干自己的生意。这些欠债一般采取‘上打下’的办法,即下次订货时付上次的款,依此滚动。这样,始终能压着外界一定的货款,但要想再增加压款的绝对值也不是易事。但对于新开辟的外协厂家就不同了,对他们的每一笔压款也就是压款总数的增加,估计能多压1000万元左右。”

凌子风说:“好的。这样一来,咱们资金的压力又可以减轻一些。”

抓行管的纪总说:“人力资源上没问题,公司早就做好了人力储备,需要时就可招进来。”

只有财务赵总有点儿挠头皮,说:“看来就我无能,这些年公司一直是快速扩张,所以资金一直很紧。为扩大资金来源,我已经用尽了招数,但眼下凌总要求2500万元贷款,又没有抵押,实在难以完成。我看只有凌总亲自出马了,凌总与商行李行长的关系比我更硬。”

凌子风点点头:“货款的事先交给我来办吧。各位对上述议题还有没有异议?”大家都没异议,公司办公会全票通过。“按公司章程,这样大的资金投入需董事会批准。现在转为临时董事会,由田董事长主持。”

田红英和凌子风交换了座位,从侧席坐到主席位上。她笑着说:“还是咱公司的领导结构最省心,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经理层和董事完全是一套人马,开完经理会就能转成董事会,屁股都不用挪。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些意见我和凌总已经通过气,咱们举举手就行。”

董事会也全票通过,小玉(她兼着董事会秘书)已经利索地做好记录,拿着记录本请各位董事签字。这是有限公司的惯例,董事们是要对自己的意见负法律责任的。随后小玉说:“凌总,省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来了,请你去会议室吧。”

会议室里已经布置好了,圆形大会议桌被撤走,搭了一个平台,平台上放着两把不锈钢圈椅,一个圆形玻璃小茶几。墙上是一个放大的公司徽章,嵌着公司的厂训。摄像机已经架好,照明灯和反光板也齐了。廖记者穿着满是口袋的工作服在调整灯光角度,丁记者换了一身优雅的西服裙准备上镜。凌子风说:

“两位记者好。你们真敬业啊,我已安排小玉带你们到县里玩,但她说你们一定要先把采访搞完。”

廖记者说:“凌总别客气,工作第一,正事干完了,玩着也安心。凌总,这是我们和小玉秘书敲定的采访提纲,你看看,做一下准备。你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尽管提出来。这次宣传既然搞就一定要搞好,搞出轰动效应。不能让凌总的10万元白花,你说是不是?”

“老廖你是开玩笑,10万元算啥,这次宣传给天乐带来的效益,可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能打住的。”他低头扫一眼采访提纲,说:“我看这提纲不错,就按它来吧,我不用做什么准备。不过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采访气氛随便些,不要弄得像做广告,要像拉家常,把话说到用户心里去。”

廖记者笑着说了一句武侠小说上的行话:“无招之招,乃必杀之招也。行,就按凌总说的办。”

凌子风和丁记者坐到台上,采访开始。

丁记者:首先祝贺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在这次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行业质量大检查中,你们跻身全国前十名,天乐牌防盗门成为用户信得过的产品。请问,这些成绩的取得,是不是与凌总的削苹果有关?

凌:削苹果?噢,是的,可以说有点儿关系吧。

丁(面向观众):凌总在工作上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听说,如果凌总对部下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亲手为他削一个苹果。凌总削苹果是一绝,一会儿我们请他当场表演。他是以此教育部下,任何小事,只要努力去做,总能达到完美的境界。现在请凌总为我们表演。

丁记者递过准备好的水果刀和苹果。

凌笑着说:“我可从没在镜头下削过苹果,但愿今天不会出丑。”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削起来,转眼就削完了,丁记者接过那个苹果,放在镜头前,果皮还严严地覆盖着果肉,丁记者一提溜,整一根果皮就脱开了。台下一片掌声,采访的气氛被调动起来了。

丁:凌总的手艺出神入化!看了凌总的当场表演,大家一定会相信,把削水果这样的小事都能做到如此完美的凌总,当然能做出同样完美的防盗门来。圣人老子有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

凌:谢谢!这正是天乐公司的工作宗旨——务实创新,尽

善尽美。

丁:天乐是从1983年正式成立,启动资金仅仅7万元。10年之后,天乐已经发展成全国一流的行内企业。请问,你们是如何取得这样骄人的业绩的?

凌:天时,地利,人和。我说的天时不仅指国家政策,还指防盗门的市场。今天我要说几句同行们也许不高兴听的话:防盗门的热销对国家对社会来说并不是好事,它说明我们这个社会的肌体有毛病了。一大笔社会财富,不得不用来帮助一部分社会成员(君子)来防范另一部分社会成员(小偷),做了无用功,变成内耗,而不能用来让人类一致对外,比如发展科学开发宇宙。但天下事本来如此,有人要发展生产力,有人要战争;今天发明了抗生素,明天病菌有了抗药性;发明了神奇的电脑,又伴生了讨厌的电脑病毒;高度发达的社会,对付不了低成本的恐怖主义。至于门、锁——窃贼,更是一对最古老的对抗,至少已经斗了3000年了。我但愿防盗门行业衰落,我们都失业。这不是矫情,不干这行可以干别的嘛,干游艇、电动车、环保机械,相信我都能干好。就像过去药店常挂的对联:“但愿众生皆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可惜,人的良好愿望从来抗不过客观规律,这么说吧,远的不敢说,至少1000年内,“门”这个名词不会从新华字典中消失。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要把防盗门搞下去,而且干得最好。

丁:好!从这段回答中,我们感受到凌总的哲人情怀。

凌:今天已经说油嘴了,干脆再说几句得罪同行的话吧。请用户们不要把防盗门看得太神,再好的门也挡不住高明的小偷。按照公安部即将颁发的《GAT73-94机械防盗锁》规定,机械防盗门锁分为A级、B级,B级一般用于特殊场合,市场上的防盗门大多使用A级锁。A级锁的防范性能怎样?标准规定,其防破坏性开启不少于15分钟,而防技术性开启不少于1分钟。1分钟!用户肯定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花几百元买一个防盗门,只能防1分钟,谁还要它呀。当然这个标准是偏低了,业内人士正在呼吁提高标准。但最本质的原因不是防盗门厂家没本事,而是价格、方便性等诸多因素综合的结果。银行金库的大门最保险,两套门锁相隔3米,必须两人使用不同的钥匙同时转动才能开启。这种门很保险,给老百姓用行不行?不说价格,单是开门的烦琐也把用户吓跑了。更不用说一旦钥匙丢失,那才麻烦呢。所以,永远不要幻想能挡住一切小偷的防盗门,我们能做到的,是把小偷阻挡尽可能长的时间。

丁:非常感谢凌总直率、详尽的回答,在采访凌总前,我确实不知道防盗门中有这么多的学问。

凌:用户也不要被我的话吓住了,上述防技术性开启的最低时间是针对很高明的小偷而言的,普通小偷不会这么快就得手。再说,业内有责任心的一些厂家,包括天乐,已经主动采用了高于公安部颁发标准的企业标准,比如,天乐防盗门的防技术性开启是30分钟,防破坏性开启是180分钟,这个标准足以让绝大多数盗贼知难而退。当然,这样势必加大成本,价格也要上去。不过,用户如果在防盗性和经济性之间做取舍的话,应该更看重前者吧。否则,花几百元买一个便宜门只能当摆设,那不是花冤枉钱吗。

丁:对,如果一次被盗,其损失就不止一个防盗门的价格了。

凌(提高声音):我今天还要暴一点儿内幕,尽管有人会对我恨之入骨。据我所知,小偷在技术性开启时,为了方便,常用口香糖等东西塞进锁孔,把弹子托住。行窃后口香糖留在锁内,主人就打不开了,于是便会找厂家索赔,要求售后服务。有些黑心厂家为了避免麻烦,干脆使用单排弹子锁,因为这种锁根本不必使用口香糖,盗开非常容易,但不会留下证据。一旦被盗,厂家就会借口说“你肯定忘锁门了”,等等。这些厂家根本没有做人的道德!希望用户提高警惕,不要上当,选择防盗门时,首先要确保这种门不是使用单排弹子锁。

……

田红英和所有副总都在台下听,常常禁不住鼓掌。凌子风的谈话内容对业内来讲多少有些犯忌,比较胆大,但对听众极有感染力,相信看过这次采访的人,再买防盗门时会直奔天乐的品牌而来。

采访已经进入余兴阶段。

丁:说句题外话。听说凌总的儿子写了一个剧本《郑和与西洋》,电影已经决定投拍,刚刚在北京开了新闻发布会。而你儿子田田今年只有11岁!确实是难得的少年天才。

凌:有点儿小聪明吧。这部剧本我看过,的确有一点儿内涵,希望电影能拍成功。实际这部电影拍早了一点儿,应该是为2005年预备的,那时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走在时间前边了。

丁:评论界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其中一种历史可能性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全部重写。

凌:人类历史在演进的过程中有多种可能。不过请不要认为“中国发现美洲”这种可能就一定更理想、更光明。如果中国人得到发现美洲的荣誉,很可能也会把西方殖民者的罪恶也揽过来了:屠杀印第安人和大洋洲土人、残害黑人、在欧洲建立殖民地,如此等等。不要说什么中华民族“天性和平”之类的话,人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的行为常常由不得自己。

丁:是吗?这是一个很新颖的论点,可是我不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中华民族在最强大时也很少武力扩张呀。不过我们把这个话题抛开吧,那该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事。谢谢凌先生接受我们的采访。再见。

廖记者关了照明,丁记者和凌子风从台上走下来。

廖说:“据我看,今天的采访不错,有些出格――我是指对一般的采访模式而言,不过也许它好就好在这一点,不拘一格、活泼、有感染力。我们剪裁时尽量保持这种风格。凌总你是员儒将啊!我真没想到一个企业总经理,在商场中沉浮的人,对生活能有这样深入的思考。”

凌子风说:“借你的话吹个牛吧,这辈子我本来应该当作家的,阴差阳错,当了个商人。小生反串花脸,一不小心,小生腔就露出来了。”

廖记者恭维着:“多才多艺,多才多艺。要不儿子也天才,虎父无犬子嘛。”

“此话差矣,你该说‘虎母无犬子’,在田田身上,当妈的基因才是强势基因。田田那点儿小聪明,得归功到田董事长

身上。”

大家都笑了。田红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丈夫在采访中神采飞扬,言辞侃侃,她听着很解气,很为丈夫自豪。看来,这次电视台宣传的10万元肯定不会白花。还有他说的那句“虎母无犬子”,明知只是一句笑谑,但作为女人,仍然觉得心里熨帖。

两个记者说:这边拍完了,我们要到车间抓几个镜头,作为访谈的背景,剪辑时***去。凌子风安排小玉带他们去了。

他和妻子走进总经理室,田红英笑着说:

“子风,你很行啊,这几年练得油嘴滑舌。”

“完了,我磨了半天嘴皮子,你给来这么一个结论,那样还能打动用户吗?”

“没问题,我都被打动了,何况用户。”

凌子风让她关上门,他要给李行长打个电话,2500万元货款也是大事,得尽早筹划。李行长在电话中先贺喜,说昨晚看了电视,知道田田的电影已经投拍,真不简单。凌子风说:

“对,已经投拍,各方面的反映还不错,看来我在电影上投的500万元不会瞎。还有一喜呢,天乐在全国质量大检查中跻身前十名,省电视台要作重点宣传,几十个地方台联播,省电视台的两位记者刚刚对我搞完采访。防盗门行业中重点宣传的,全国唯我们一家。这么一煽乎,明年天乐的产值估计能增加一个亿。不过这样资金就紧张了,老兄你得帮忙,给我弄2500万元,一年期就行。”

李行长对天乐的财务状况很清楚,知道天乐发展的势头正劲,财务状况很健康,但多年来一直没有放缓扩张的步伐,所以资金很紧,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了。他沉吟着:“子风,你清楚,现在没有抵押的贷款非常难弄。要贷款委员会集体决定,对追款实行终生责任制。可惜国内没有风险贷款,对贷款限制太多,像天乐这样的好企业,我们想贷都无法操作。”

“不难我能来求你?你放心,我的企业垮不了吧,不会让你坐萝卜的。李哥你说帮不帮忙吧,不帮,我把天乐的基本户从商行迁出去,工行、建行和农行磨我好几年啦。”

李行长淡淡地说:“行啊,只要他们哪家不要抵押能给你2500万元,你尽管转走。他们能解决?实打实说,咱市四大行,就商行的政策多少活络一些。”

凌子风立即趁势收蓬:“所以我第一个来找你嘛。其实我并不想天乐大扩张,天乐这10年来一步赶一步,一直没歇脚,活得太累。我原想这两年停下来喘喘气,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不能硬推出去。等这次扩张完成,我就准备放慢步子,休整两三年。到那时,资金就不会紧张了,那时商行想给我贷款,得你李哥来找我开后门。”他笑着,回到正题,“老李你费心,尽量操作一下,把这事运作成。我想在三个月内得到这笔贷款,估计那时候销售***就要到了。明晚7点咱们在天福阁见面,具体谈谈。”

“我尽量做工作吧。”

“明晚7点,天福阁。我不用再通知了吧。”

“不用,忘不了。”

挂了李行长的电话,凌子风马上打电话让财务赵总来。

田红英问:“成了?”

凌子风说:“嗯,他答应做工作,就有八成把握。一是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再者他确实不敢让天乐把基本户从商行转走,他担不起这个损失。”

赵总进来,凌子风让他亲自去办一张卡,名字写李满仓,那是李行长父亲的名字。金额是99999元,取这个数是图吉利,是为了破“水满则溢”的谶。他让赵总抓紧办好,明晚请客时就要用。

然后凌子风说:“你们两人先别走,商量一下职工入股的事。公司资金这样紧,正好职工们都想入点儿股。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建议由董事会号召职工入股,估计能凑千把万。你们说行不行?”

赵总说:“我没异议。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职工们都成了小股东,能增加对公司的向心力。而且,这些都是分散股,不至于影响董事会的决策效率。说白了,大权不会旁落。”

田红英沉默片刻,说:“商行的2500万元如果能解决,资金暂时不成问题,职工入股的事缓一缓再说吧。”

凌子风心中不快,他知道妻子心中的小九九。刚才他没在正式会议上提这个建议,就是担心在妻子这儿通不过。因为公司若扩了这1000万股,田家的股就占不到三分之二了,而这是妻子从来不愿退让的底线。当然她这么做纯属自卫,并不是存有什么深谋。这些年来,妻子在公司领导层中的影响远不如丈夫,也就是说,如果夫妻之间有了矛盾,甚至摊牌,凌子风无论在董事会还是经理班子中,都可以掌握多数票。那么,为了推翻董事会的决议,妻子必须掌握三分之二的股权(三分之二的多数可以随时改组董事会)。

凌子风从来不曾设想夫妻会反目,而妻子这么如履薄冰地守着这份权力,同样是为了不会出现这一步――而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抛弃丈夫。对这一点,凌子风绝对相信。所以,尽管心

中不快,但他不愿与妻子在这点上闹气。

赵总是公司的老人,很清楚田红英内心的算计。他看看凌总,没再说话。凌子风平静地说:“那好,按董事长的意见,先不扩股。老赵你赶紧办卡去吧。”

赶着把俗务办完,晚上凌子风要到老地方,陪若平一个晚上。若平辞世已经20年了,尘事碌碌,一年365天中,只有这一晚是完全属于亡人的。凌子风十分看重这个晚上,毋宁说,尘世生活是演戏,而这一天才是真实的。当然这话过分了,他在尘世中的玩弄心机、斗觥交错可以说是演戏,但与妻子、田田、父母之间怎么能是演戏?那就这么说:与妻儿、父母的生活是今生的,而与何若平的感情是前生的。前生和今生互不抵触。他对若平的情意丝毫不影响他对红英的爱,他对红英的爱也丝毫不影响他对若平的思念。

儿子放学回来,得意地说:“老爹,我今天完全遵循了你的谆谆教导,在学校一点儿也没有翘尾巴,夹得可紧啦。好多同学,男的女的,都要对我进行个人崇拜,我坚决地拒

绝了。”

凌子风夸了他两句,又说:“那个小尾巴连夹也不要夹,全部割掉才好。”

妻子说:“晚上你没去陪俩记者?北京来的贵客,不要怠慢。”

“已经安排小玉陪女客小丁,营销部小陈陪男客老廖,让他们今晚玩痛快。我去反而受拘束。等他们离开前,你我作陪,隆重地请他们一场,不会怠慢的。”

妻子心中不快,心想我知道你不去的真实原因。那种事比公事还重要?还有一点儿很讨厌,凌子风平时自戒甚严,从不会醉酒失态,但在若平忌日这个晚上,他总是要醉一场。田红英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醉酒,想跟上照顾他,或者派人暗地保护,但凌子风都坚决拒绝,绝不允许妻子进入这个私人空间。这让她既烦心又揪心。不过她隐忍着,没有说出来。田田高兴地说:

“爸,你今晚不出去?那就陪我下围棋,咱们有一个月没过招了。”

当妈的不凉不酸地说:“田田别缠你爸,人家今晚有重要工作呢。”

田田很机警,马上想到今天是若平阿姨的忌日,每逢这一天的晚上,爸爸都要到河边去祭奠的,而妈妈照例要闹点儿情绪。他忙说:“没事,你去吧,星期天再找你下围棋。今晚我将就着和妈妈玩跳棋吧,妈是个臭棋篓子,和妈下棋太没劲了。”

凌子风想:真是个懂事的儿子啊。他摸摸儿子的脑袋,出门去了。

凌子风没在家吃饭,也没开车,步行去河边的伴月酒家。路上他拐到若平爹租住的民房,门关着,他敲敲门,听见保姆略带惊慌的声音:“谁呀,来啦来啦。”少顷门开了,若平爹和保姆都有点儿慌张,保姆的头发有些散乱。凌子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佯装未见。

若平妈因脑出血去世,已经***了,这些年来一直是凌子风在照顾老头,房子是他给租的,保姆也是他给找的。原来他找的是男保姆,但半年后老头难为情地说:能不能换个女保姆,细心一点儿。凌子风悟出自己疏忽了,忽略了老头的性要求。其实说性要求有点过分,一位医生朋友告诉他,像若平爹这种年纪,70岁了,性能力已经销磨殆尽,所以与其说是***,不如说是皮肤饥饿感。能经常挨着、摸着一具温暖的女人身体,对老人孤寂的晚年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治疗。这之后他为若平爹换了个女保姆,50多岁的寡妇,长得还齐整,也干净。他没有对保姆明确名分,只是多加了200元工资,保姆就心满意足地干下去了。现在两人常一起去河边散步,恩恩爱爱的,俨然一对夫妻。凌子风正在考虑,如果两人真对脾气,处得好,就劝老头把婚事办了。

保姆说:“子风吃饭没?薛姨这就做去,我们也没吃呢。”

凌子风摇摇头:“我要到伴月酒家去,今天是若平的忌日。”

若平爹脸红了,他今年忘了女儿的忌日,忙说:“这咋说的,这咋说的,昨天我和你薛姨还念叨呢,今天咋给忘了。”

薛姨也忙为他掩饰:“是啊是啊,昨天你爸还在念叨呢。”

凌子风说:“没事的。爹年纪大了,记性差,有我记住就行了。”

他同两人告别,走出门,心中颇为感慨。若平去世时,她爹痛不欲生,对凌子风可以说是刻骨仇恨。他是当兵出身,脾气暴,大骂:“你把我花一样的闺女丢到河里,你还有脸活着!”若平才死的头几年,每次凌子风去探望二老,都被老头骂出门。凌子风默默忍受了,不声不响地继续探望、照料,直到被他们重新接受。现在,想起老头对他的痛骂,反而觉得熨帖,他的骂说明他爱若平,说明这个世上并非只有凌子风一人怀念若平。而如今呢……凌子风并不责备老头偶尔忘了女儿的忌日,人老了,这不算什么。他心中不快的是刚才老头的掩饰,似乎他对女儿的感情是做给凌子风看的,有点儿假。

看来,再坚固的感情也禁不住时间的锈蚀啊。那么,自己对若平的怀恋呢?在自己70岁、80岁时?

但愿它不会被锈蚀吧――天哪,千万不要被锈蚀。

伴月酒家在河中小岛上,一架小桥通过去,河水的波光中闪着酒家的霓虹灯光。食客不算太多。他预订的那个靠窗桌子上摆着一个牌子:已预订。看见他进来,老板不声不响地撤掉牌子,问:“还是按老样子上菜?”

四个菜很快上来,都是家常菜,一盘炸花生,一盘变蛋,一盘麻辣豆腐,一盘五香驴肉。都是若平爱吃的,那时他们的钱包很瘪,能吃到这样的菜已经非常奢侈了,凌子风记得,他总共只在饭店里请过她一次,是若平被招工后,当时自己已经当了两年工人,口袋里多少有几个闲钱。那晚要的就是这四个菜,若平吃得非常愉快,那次宴请一直是他美好的记忆。

老板又送来一瓶白酒,两副杯子。凌子风把两杯都倒满,在心中喃喃一阵,然后碰杯,把一杯喝干,另一杯洒在窗外的河水中。他一杯一杯地喝着,祭奠着。店中其他客人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好奇地看着。角落里有一个老人也在看他,六十七八岁的模样,手背上长着老年斑,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长裤,戴着墨镜,吃饭时也不取下镜子,似乎是个盲人。但他一直盯着凌子风往河水里洒酒祭奠,看来又不像是瞎子。他面前也放着几盘菜,一瓶白酒,一杯一杯慢慢斟着。

凌子风没有理会他人。今晚完全是属于若平和他的,是他们的二人世界。酒劲儿慢慢涌上来,周围的一切都落入虚空中,而他的意识慢慢膨胀,放大,像是踏入了另一个时空。心中的喃喃变成了低声的自语,周围的食客能听到他在呼唤:若平,若平,这会儿你在哪儿?你能听到我喊你吗?凌子风是个无神论者,他很后悔这一点。他宁可相信鬼神,虽然幽冥相隔,终究还有一丝重逢的希望。

一瓶酒已经快要见底,这会儿凌子风喝酒的频率减慢了,更多时间是端坐着,两眼灼灼地看着窗外。灯光融入窗外的月色,疏星忧郁地眨着眼。他仿佛听见河滩上有绝望的喊声:若平!若平!你在哪儿?那是他在喊,这喊声穿越20年的时空,似乎还在河面上回荡。

店内的客人已经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笑着,说着,汇成低沉的嗡嗡声,凌子风半醉的意识就像浮在这嗡嗡声之上。只有戴墨镜的老人还在隔着镜片专注地盯着他。然后那位老人起身,拎上酒瓶走过来。老人说:

“两个喝闷酒的男人应该能说到一块儿的。我能坐在这儿吗?”

这会儿凌子风不想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封闭空间。但老人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亲切感,就像是父亲对他说话。他点点头,示意老人坐下,喊服务员添上一副杯筷。

老人说:“是在悼念你的亲人吧。”

凌子风点点头。

“我猜,是你的女人。”

凌子风又点点头,突然想对一个外人倾诉一番,这些年他太苦了,这些心事不能对妻子说,对爹妈说也不合适,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现在,就把这个亲切的老人当成倾诉对象吧。

他指指窗外:

“喏,就在这儿,对面的河滩处,20年前死的。那时这儿还很荒凉,没有桥,没有饭店,只长着一人深的荒草。我和若平来这儿游泳,游到岛上玩。后来又游回那边河岸,正要换衣服,我忽然想起笛子落在岛上了,就又游回去。等我拿了笛子回来,若平却不见了,我疯一样的喊,潜入水中找。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她,已经没气了……”他顿住,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我真该死,我他妈的去拿什么笛子!”

他陷入了当时的情景:发觉若平落水后,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永远失去若平”的巨大恐惧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他焦灼徒劳的寻找中,这恐惧一点点硬化,变成不能逆转的事实。他在水中摸到若平时,若平身上已经凉了。在他攥住若平胳臂的一刹那,她的冰冷顺着他的手臂神经唰地传过来,让他一下子心凉了,结冰了,冰块咔嚓嚓碎裂了……

老人同情地看着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说吧,说吧,别窝在心里,说说就畅快了。”他说,“她的水性不好,对吧。”

凌子风默然点头。

“她带着游泳圈,对吧。你游回小岛后,她不小心把游泳圈落在水里,就下水去捞,结果滑到深水区了。”

凌子风看看他:“你猜得不错,游泳圈后来找到了,在十几米外的一个洄水湾,她肯定是去捞游泳圈,不幸滑到深水区了。但……你咋知道她带有游泳圈?”

老人默然片刻:“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游泳圈,上面加盖一行红字‘本品不能做生命保险用’。很便宜的,大概一两元钱吧。”他说,“你不必奇怪我知道这些,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常回去看它。”

我就这样介入了凌子风的生活。我不忍心让他独自在痛苦中踟蹰。不过我也知道,我的介入势必给他带来新的痛苦,无法避免的。可我不能不做。我走上了舞台,但剧本不是我写的,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舞台上众生的行为。

其实我知道凌子风的一切、若平的一切,可不单单是关于一个游泳圈的细节。我知道他们是1968年秋天结识的,那年凌子风是高三学生,20岁;何若平是初三学生,17岁。某某县知青农场,深秋的原野。已经下乡一个多月的凌子风正在摇耧种麦,三只耧腿犁开松软的黑土,金黄色的麦粒蹦蹦跳跳地钻到土里。一只躲在垄沟里的野兔被惊动,没命地逃窜,十几个知青吆喝着,欢天喜地地追赶。这时,农场新修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姑娘,背着小小的行李卷,短发,圆脸,一对眼睛特别大。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追兔子的人群中找到熟人,就兴高采烈地喊起来,然后扔下行李卷加入追赶。

这就是凌子风同何若平的初识,过去也算认识的,只不过是在大字报上。两人分属对立的两派,若平是一个初中学生组织的头头,而子风是对立的一个高中学生组织的文胆。这样,凌子风就免不了在大字报上骂骂“叛徒走资犯的女儿”,而他自己也免不了被骂作“国军少将的黑崽子”。等他们“粪土当年万户侯”、狂过一阵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赶下乡来。

下乡后,往年的恩怨自不必提,而且两人很快热恋了。广阔天地里自有许多催生爱情的因素。澄碧的蓝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城里何曾见过这样蓝、这样大的天空?),朝霞落日,二八月里的巧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路边的紫穗槐开得热烈,堰塘边翻出的头年生土上,蓖麻长得特别旺盛,为两人的幽会撑起巨大的浓绿的亭盖。若平喜欢让凌子风在这样的亭盖下吹笛,而自己跑到堰塘对面去听。她说隔着水面听,笛声就像顺着水面上滚过来的,而且经过水的过滤,笛声特别纯净,特别清亮。

她最喜欢听凌子风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凌子风曾笑她不懂行,说这并不是笛子独奏曲,没有双吐三吐滑音泛音这类技巧,体现不了演奏者的真正水平。若平承认自己不懂行,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喜欢。她喜欢这首曲子的悠扬、空旷、流畅如歌。而且听这首曲子时有一种奇怪的、很久远的感觉,它像从时间深处传过来的。

20年后,身家千万的凌总在更为精致的条件下欣赏过不少好歌,高保真,环绕立体声,静音间。有些歌如李娜的《走进***》,也是可以传世的好歌,其意境的悠远,其声音的穿透力,都是绝对一流的。但凌子风喜欢是喜欢,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年的那种震撼,那种刀刻入骨的感觉。他想,对美的欣赏也和心境的纯净有关啊。少年时那种洁白纯净的感觉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人们每天经受着广告轰炸、喜多芬、***、网络滥情等,早已经丧失了对美的锐敏感觉。

两人在农场中热恋了3年,又先后被招工,虽然拿到铁饭碗了,但仍然位于社会的最底层,凌子风在100公里外的铁矿山当矿工,何若平在造纸厂当裁纸工。虽然穷,总算有一个可以摆婚床的地方了,两人商定在1973年的国庆节结婚。

然后就是那场令人心碎的意外。

黑衣人(我)隔着墨镜盯着他,品味着他的自责,品味着他对逝者的苦恋。凌子风在商场中已经搏杀10年,10年来遍地污泥浊水,他的心灵已经被污染了,独独留下一方净土,若平被小心地供在这方净土中。凌子风已经有八分醉了,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

凌子风说:他比若平早回城两年,后来等若平也回城后,曾对他说,在这两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凌子风的来信,盼得很苦,很痴。每一封来信她都要看上二三十遍,直看到下一封信寄来。

凌子风对黑衣人说:“我那时刚到矿山,活儿累,时间紧,一般隔两个月才给她去封信。我太自私了,为什么没有想到她的盼望?如果早知道,我会一天写一封信。”

他说:“我真悔呀。如果知道游泳那天她会出意外,我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中。我会终生监督她不近水边。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来过,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的全部家产,甚至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乐意。”

他听见黑衣人说:“其实我能做到这一点,能带你回到过去。”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凌子风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对,时间旅行。它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黑衣人看看对方怀疑的目光,笑了,“我知道你一半会儿不会相信。不过它很容易验证的,走,到若平溺水的地方,我马上验证给你看。”

黑衣人唤过饭店老板,结了两人的账,搀着酒醉的凌子风走出去。老板疑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觉得这个戴墨镜穿黑衣的老人有点儿神秘,带点儿鬼气。凌子风是老板的熟客,是本市某公司的老总,每年都要出手大方地预定这个靠窗的座位。黑衣人这会儿带他出去干什么?老板想唤住凌子风,但觉得自己的制止师出无名,犹豫中,两个客人已经出门了。

外面是八月的秋夜。月色空明。小岛上是霓虹灯的天下,粉红色的灯光挤走了月色。对岸的路灯映在水里,排齐了往远处延伸,与岸上的灯列形成对称的图景。20年前这儿可不是这样,20年前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月色中的垂柳、芭茅和苇子,月色中的河面,月色中的笛声,月色中的恋人。凌子风的脚步不太稳,不过冷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他问黑衣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能带我回到过去,救出若平?”

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至于救出若平……再说吧。”

我们沿小桥走到对岸,在垂柳树边停下。我说:“你看这柳树已经有两抱粗了,20年了,它也老了。你看这河面,20年前水面比这儿大,那时这儿帆船如云,河边有妈祖庙,是北方七省唯一的内陆妈祖庙。现在上游修了水库,船运已经绝迹了。再往前溯,1958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学生们都来这儿淘铁沙,你也来过,那时你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不?小学生难免贪玩,你曾发明了一个游戏:把短把小洋锹顺着水面往前掷,圆弧形的锹面能起到水翼的作用,借着水翼的浮力,小洋锹能冲很远,小火箭似的。你和同学们迷上这个游戏,每天回家前要玩上一会儿,直到一天,你被冲过来的小洋锹砍伤了脚踝,在家睡了半个月。对不?”

凌子风震惊地看着我。在我指出这些细节后,他开始相信我不是骗他。我指着对岸说:

“那时城里人都在这条河拉水吃,因为河水比井水甜,尤其是各家茶馆必然用河水。一排排木制的拉水车停在岸边,挑水夫顺着陡峭的台阶,一桶桶把水挑上去,装到水车里,再用车拉走。这儿的百十级石阶被桶里溅出的水浇湿,从来没有干过,上面长满青苔。这些情景我想你肯定记得吧。”

我们扫视着月色下的河面,陷入沉思。耳边响起拉水车辚辚的响声。挑水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在青石台阶上磨出深深的脚印。时间被踩进脚印中,变成固化的历史。

老人总是怀旧的。往年的经历,即使是很普通的经历,经过时间的磨洗,也会变成宝贵的记忆,亲切、温馨,让你心中隐隐作痛。凌子风记得我说的一切,不过,一个45岁的壮年人还不能理解老人的苍凉。而且这会儿他的心思全在若平那儿,盛不下这些黍离之思。他小心地催问:

“您说带我回到过去?”

我说是的。走吧,到那边,那是当年若平溺水的地方。我在途中停下,说,你看这儿,这儿曾发生过一个历史事件呢。西汉末年,绿林起义,拥立刘玄为帝,登基大典就是在这片河滩上举行的。我曾在时间旅行中顺便参观过,一场乱糟糟的闹剧而已。扯远了扯远了,回到20年前吧。喏,就在这儿,当年你和若平从这儿下河游泳的。

凌子风的酒劲儿已经差不多全醒了,感伤地盯着这片河岸。20年了,这一带的景貌已经大变,他不确定是否真是在这儿。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说的话,但又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只有相信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见若平一眼。黑衣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圆圆的,用手摩挲一下,说:

“注意,我们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

时间之河

时间之河

有些事你无法让那些未亲历的人相信,就像你不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体会失恋的痛苦。如果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我的旅程肯定比常人更..

作者:王晋康 类别: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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