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云有苍狼》 第八章前尘后世君莫问，人鬼殊途难成双(下) 免费试读
“这是假的吧。”他放在手里掂了掂，“没有丝毫磨损，反而比同样面额的要轻了呢。”
另一个男人闻言一惊，果然有些本事。韩灵素点点头，把消息一句句地告诉两人。原来这假钞已经存在有些时候了，只是百姓花来花去未曾发觉。直到年底钱庄里的老先生清点账库时才发现不对劲，同一年面额的银票底纸新新旧旧，竟然连钞号也对不上头。韩沉派人上街一查，从铜钱到纸币，街头巷尾，**早已数不胜数。眼下虽然压住了消息，就怕纸包不住火，查出原委指正凶手十万火急。
这事儿本落不到长宁公主的头上来，放眼望去，哪一国的公主不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染阳春水的主儿，更何况让她区区小女子来解决这种大案。偏生韩沉这个人疑心重得要命，关系到国计民生，除了自家亲妹妹，他还真不敢把**横行的事托付给别人。
韩灵素调侃她王兄满腹狐疑。但朝堂现状着实如此：对并肩闯过雄关漫道的老臣不敢用心，怕的是功高震主；对不过一面，却深得君王欢心的小统领剖白心志，因的是穷途末路。这状况实在可笑，却又真实地让人笑不出来。
国家是谁的国家呢？归根结底还是百姓的。古人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不过是苍茫弱水中的一艘船，在狂风猛浪中行地那叫一个呕心沥血。若它一个侧翻颠覆过去了，百姓就会在林林总总的木筏中再挑选一个最结实的从岸边推出来。
大禹国这艘船，身上还压着别的木板，来自父亲仁慈的重量，来自君臣异心的重量，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靠岸呢？
丁远自发地把假银票收集起来，他知道这事拖不得，一心急着把线索找出来。
“我去街上看看，你找地方歇一歇，不要太累了。”他语气是不常见的温柔，落人耳中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卫深抱着剑立在旁边，和他对视一眼，屋子里顿时充满敌意。
官服崭新的那人却未发觉，快着步子把门推开了。
“丁远，不如拿把剑再去吧。”白裙摇曳，他一回头，居然被裙摆折射的光影晃了神。于是就傻傻地笑，说不用，带着不方便。
“那明日你一定要带着武器防身，哪怕带一把匕首。”韩灵素凑到他身前，脸因为怯意显得有了血色。
“我明日把我的巨阙带来。”他的眼睛和她的对上了，只是片刻，却满足地像地老天荒。丁远点点头，闪身消失在人视线里。
韩灵素叹气，又不知道叹的是个什么。回身是发现卫深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又想起来两人没商讨好的去处。
“我去把葛秋也找来吧。没有她恐怕我寸步难行。”
“公主可是要去青城阁将军府？”也是一袭官袍，可卫深身上的皮革要比捕快的厚实很多。那衣服最里头是蓝色，布料极好，薄但不透风雪，束腕束腰全是黑色皮革，弯曲平缓之处都正贴合他的身姿。
他从长椅上拿出一件墨蓝色长袍给她披在肩上，他立起上面的帽子，宽且大，正好能遮住她那巴掌大的小脸。窗外起了风，门被哐地一声关上，韩灵素仰着下巴，任由他将系带绑在她脖颈。
他和丁远差不多高，这角度正对着人的喉结，她用力打出一拳，或者他系绳的手这么一紧，两个人恐怕都活不过今夜。
可是没法疑心这个男人呢，就像王兄那样，拼命地抓住落水前身旁的稻草。
他和丁远一样，都是国家的希望啊。
长而有茧的手一离开，韩灵素把脖子迅速缩了回来，她也有点像王兄，总不能安心。
此刻的丁远正在一家露天茶馆里喝茶。说是茶馆，也不过就是个烧茶卖水的小摊，但它正对着大禹最出名的【通宝钱庄】，因此他第一眼就将它视为了风水宝地。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傻七，不，灵儿，一心激动着也没有好好商量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了，导致他现在脑中一团乱麻，实在想不出合理去处。再努力思量了一下，既然问题出在银票上，那就只能去找银票的源头活水——钱庄了。
他也没来得及好好问问灵儿的胃病，不过看着脸色终究红润了些，应当是好好调养过来了。
一碗又一碗地叫茶，他就这么熬到了日头快下山。上过三次厕所，叫到第一十二碗大叶茶时，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原来是钱庄门口的一个包子铺，一个赤着脚的乞讨小儿正讨包子吃。再细看才觉得状况不对，那小儿手中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不由得让人心中生疑。
只见小儿头上顶着一个棕色麻布帽，身上也是一个色儿的破烂衣服，他买了一堆包子用油纸揣着，步伐小心翼翼地像在怀里揣了个祖宗。一个包子不过几文钱，他手里有整整一百两，何必还如此爱护？再者说了，除了灵儿，穿成这样的叫花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当真有如此心善的冤大头？
“等一等！”丁远起身要追，却被戴皮帽系白巾的小二拦了下来。
“官人！您还没给茶水钱！”
丁远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急声道不必找了，再抬头时那孩子早跑的没了踪影。于是赶紧问那卖包子的大师傅，那个黄口小儿跑到哪里去了。
“您自这儿向东走两步应该便能看见他了，那位可是这里的常客。”大师傅边说话边掀起笼屉，白热的蒸汽无声地漫上来。
丁远道了谢，沿着巷道朝东跑。跑了大概两条街道，扶着膝盖正要放弃的时候又在街角看见了那孩子的背影。
“小娃子，你站住等等！”他没吃教训，执着地叫喊。那小乞丐扭头看一眼，脏兮兮的脸蛋满是惊恐。
“小心！”丁远眼睁睁地看他被一辆手推车绊倒，一个包子滚落了，被车轮压成两半。
小乞丐慌慌忙忙地爬起来，这过程中还没忘了捡起那个露出肉馅脏且油兮兮的包子。他头也不回地跑啊跑，像有黑白无常赶在活人后头追。
丁远也看愣了，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追下去。那或许是张假银票，或许小乞丐熟知造假的人，甚至或许，那个犯人就是借这孩子的手把假钞一张张散出去的。只要他追到那个孩子，狠下心来再用一些小手段就可以让他招出犯人的下落甚至作案的事实，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就这么立住了，没有继续追。他的心还在思索，而身体却用行动放弃了。
那还是个孩子。
同样是为了活着而拼命奔跑的一个人。
丁远扶住额头无奈地笑笑，他遇见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叫人直下不去手。还是说，坏人坏事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总之师父教过，罪字即四非。于罪人而言，不过为子不孝，为人不敬，懈怠偷盗，放火杀人这四桩。这孩子撑死也就是包庇偷盗，在天看来并算不得多大的孽责。而对惩罪者而言，不过要宽恕黄发老妪，垂髫小儿，失神失志，为民请命四种。小乞丐算是第二种，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松松巧巧能偷偷放过。
这么思量着走回了包子铺，连带着师父的晚餐，买了三对包子总算把那张一百两银票给换回来了。丁远把钱放在手，这么掂量了一会儿，心里总算舒服了些许。
回到衙门时已经没几个人了。丁远一扇扇门攀过去看，那白色的身影早已不见，想来应该是赶回宫了。但灵儿明日必定还会来，丁远换下衣服，下次来时他得想着把巨阙背好了，不能失了信用。到一间侧厅时望见了门后的一桶灰尘，于是临走时把它顺手清理了，这才觉得一天终于完满。回家路上他也学那小乞丐，把一屉包子裹在怀里，一路吹吹口哨，唱唱歌，没人时就跑得快些，甚是逍遥自在。
俯瞰此时的终南山，正合一幅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景色。近处小山重叠，高低不平，那峡口藏了一方野院子，院门由一根根木头墩成，中间是一扇到人腰际的门。院子里一位老人摇着竹椅，闭着眼和浮云相对无言。落日渐渐消沉下去，天被大片大片地染红，像英雄为迟暮而流的血泪。
通神的小红狐狸先感应到那人的来临。它先摇摇头，露出耳朵上的一缕毛，接着挺着背呲牙裂嘴了一阵。背脊上枯瘦的手一松劲，小狐狸从华一刀的大腿上跳下来，把头朝向院门。
就这么一瞬，那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院中，丁远把狐狸抱起来，身后的门受了风，吱呀呀不停地前后作响。
“回来啦？给为师做饭吧。”华一刀懒懒地睁开眼。他不过在院中就着阳光睡个午觉，这么一闭眼再一整夜，天就已经快傍晚了。
究竟是什么人把老头子的时间给偷走了呢？手边方凳上的茶叶还在浮沉，人却像经过了沧海桑田，一生一世那么长。光阴似一把散沙，让一阵风给吹走了，人无论如何也捉摸不住。
“徒儿去热包子给您吃。”丁远兴奋地去生火，倒一点清水，再用两根筷子支个架，热包子的笼屉算是做好了。
华一刀忍不住咳了一阵，最后呕地一声吐出一滩血。丁远心中大惊，把锅子一盖就跪到师父身旁，“师父，您没事吧。”
华一刀见怪不怪地摆摆手，“不过人活到头了，什么要紧。”为了表示自己没受伤，他又指使徒弟把地面清扫了，茶水也重新换成热的。
丁远闻言用黄沙把地上的血统统盖住，可还是忘不掉那片触目惊心。华一刀把他的忧虑看在眼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若是快死了，说明这辈子的孽债也将要还完了！倒时候小徒弟可莫要伤心，只将为师的尸体放在一方棺材里火化就是了！”
“那骨灰呢？”男人的小臂一轻，那狐狸又跳回老头怀里了。
“到时候把火烧得旺一些，什么骨灰啊木灰啊统统堆在一处，任由风吹散了吧！”华一刀伸手摸摸油亮的狐狸毛，眼睛笑着眯成一条线，他遐想的时候眼睛没有焦点，像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说到生死之事，气氛不免沉重让人难以开口。丁远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师父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捡来的小狼孩究竟是什么来头？”华一刀晃了晃椅子。
“打记事起就被养在却离街头，靠街坊邻居的剩饭养大，丁远也不知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丁远看向远山，他从何而来，要到哪去？
华一刀不急不缓地嗯了一声。
“后来呢？”
“后来有一个叫季三的瘸子让徒儿替他打工，那之后就能吃上正经饭了。但是也不知犯了什么错，遭到了官兵的追捕，于是就逃往大禹国来了。”男人听见牧牛郎的笛声，久远地回忆荒乱热闹的云枞街头。是从什么时候起，季三开始隐隐约约地照料自己了呢？他皱着眉努力回想，找不到答案。
“想来应该是却离国的官兵知道你有过人之处了吧。”
热气顶着锅盖扑腾了一会儿，包子的香气瞬间迎了人满面满鼻。华一刀看他空手从锅中把包子捡了出来，不禁惊奇地一挑眉。这小动作终于让他蜡黄的脸上有了一点儿人气。
“那时我第一次收徒我也不记得有多少年了，但那一个徒弟和你一般天资聪颖。”
丁远一边竖耳倾听，一边把油纸铺在方凳上。一碟雪菜和六只包子再这么一摆，一顿饭就算做成了。说来吃相也俗，两个人连同一只小狐狸，三位都一齐蹲在地上。
华一刀挑了一个葱肉的，咬一口油直往手上流，可就这样也没碍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个徒弟手脚十分灵活，做武行就是老天赏口饭吃。身世可怜，底子好，又不怕练功苦，我因此喜欢他，你师娘更喜欢，于是我们暗暗定了，要把他当亲儿子养活。”
丁远点点头，替他递过茶。
“当时大禹国的年轻人多半好吃懒做，身体羸弱手无缚鸡之力，先帝十分重视，特地拨款扶植我们武行，还给我们建了阁楼院墙。也托他的福，武行渐渐壮大起来了，成了门派。我当掌门，那孩子就是一众学徒的大师兄。开张时你师娘开心的呀，又是张罗宴请酒席又是学着给我俩做衣服。可她那双手成天翻书摸草药，哪里碰过女红呀，结果连手指头都扎得通红。”
“后来你师娘专心医术，我渐渐疲于应付，对于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几乎都是那孩子代表门派接见。”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这个大师兄变得比掌门要名气大了许多。那些达官贵人谈事情时也不要见我了，只点名要大师兄出来接待。你师娘曾经提醒过我，可我反驳她，我不信，他再大也不过是咱们的孩子嘛，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可我猜错了，我信错了人。那孩子不乖巧，也没有你生得善良，他的顺从都是装出来的。原来他心里居然因为一桩旧事一直记恨着我，就等着哪天他羽翼丰满了能够撑破鸟巢自己飞”
丁远一直没有出声打断，就这么侧耳静静听着，他手里是一个青菜豆腐的素包子，但因为听话用神吃不出滋味。听到这里，纵使师父不提，大禹国有什么门派旁人用脚指头也猜得出来。但师父既然是这样一个大的帮派掌门，后来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呢？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师娘又去哪里了？师父口中的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你师娘姓白，单字一个瑾，是个药师家的端端正正的好姑娘。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瞧上了我这个混小子。”
“我当年啊，就是年少轻狂的混蛋一个，四处用毒作孽，凭借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欺负那些老实人。一心觉得让我看不顺眼的人就应该受惩，什么对与错啊，在我眼中都是个屁直到我遇见瑾儿，在街上闲逛时我故意踩到了她的草药摊，她，她竟然冲我笑我骂她笑个屁，她就说公子哥家戾气不应该这么重。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再细看时，觉得她的衣服真好看。后来我知道了，不论是桃红洒花袄，还是石青云锦对襟褂，在瑾儿身上都那样好看。”
“我记不起那时我俩的年纪，也记不清瑾儿后来说了什么，但她那个笑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真的，我到死都会记在心里的。”
丁远吃到第三个包子，这时终于住了手。他望着师父眼中的泪花，突然愣住了。他也是个男人，偶尔也会不自觉的哭，但师父的眼泪实在始料未及。
“唉。”
不知是谁一声叹息，四面静寂。太阳感到不忍，已经完全落下了，黑夜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一人慢慢讲述，另一人心无旁骛地听着，一人伤心，另一人也无缘无故地跟着难过。这是个奇怪无解的圈。
“后来呢？”丁远的眼角下垂着。
“她死了。”老人平静地叙述爱人的死亡，但丁远看得出来，他的牙齿紧咬着，脸颊微微颤抖，“那孩子在酒中下了药，毒死了养育他的亲师娘，而他的师父因为身体硬朗，酒又喝得不多，只是骨溶筋断，貌音皆改。”
“他以为我也成灰了，可是并没有。我拖着一条残腿找到了这么一处小草屋，就这么生活了下来。”
“我不恨他，以前我业障太多，纯粹就是自作自受。可我也永远不能原谅他，他害死了瑾儿，瑾儿一心悬壶济人，她那么善良，连死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红狐狸舔了舔老人的手，而后在他硬且突起的肚子上缩成一团。它长长的睫毛交合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在眼角微微闪亮。
丁远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只好伸手摸了摸聂姬的头，好像那是在拍师父的肩膀。
“我对你也没有要求，只要在我死后燃尽了化在风里就行了。”华一刀再次躺下，轻轻闭上眼睛，不论是阴曹地府，还是孤魂野鬼，他都要踏上追寻瑾儿的路了。她走那年容貌正好，他风华正茂，而现在他已经老得没了年轻的样子，“师徒一场，终究是个缘分。聂姬你一个人也能照顾好的吧……臭小子。”
“可惜看不到你成亲的样子，本来你师娘还很期待亲眼看那孩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呢。”
丁远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宽慰他，“师父，我改日将心上人领来给你看。待成亲时您要坐高堂的位置，我俩还得给您磕头呢！”
华一刀应了一声，脸上总算有笑了。丁远这才安心地收拾碗碟。铜盆里结了一层薄饼，他就空手把饼凿碎。水是冰水，但他不觉得凉，把早上堆起的碗筷也放在里面浸了，再去北屋的窗前，用晒好的丝瓜瓤来擦拭。忙活完这些又把聂姬抱到里屋，任由它到自己的暖和的窝里舔爪子去了。
“天凉了，师父您回屋休息吧。”丁远垒好柴火，用白布盖上。
此刻天已经大黑了，屋子里点了蜡烛，映着窗外还有点光火。
山风呼啸着吹开院门，丁远小跑着过去别上。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月亮，他想起诗集里一句话，叫“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于是肚中酒虫大动，十分觊觎里屋师父挂在房梁上的那个大酒囊。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轻手轻脚地洗两个酒杯，再偷出酒袋来把这对精致的小酒杯给斟满了。
“师父，起来喝酒吧。”他把赃物都放在地上，伸手去摇华一刀的胳膊。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他紧紧地攥住老头的手心。
真凉，凉得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种最坏的可能，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师父他
丁远伸出一只食指，悄悄地放在老人的人中处。
摇椅猛地向后一晃，老人的耳边垂下一缕银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