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珍珑》 第19章 免费试读
说完,他回头凝视沈辞夕,只见她脸色陡然一变,眼圈瞬间红了,身体摇摇欲坠。明明都已经站不住,却又拼命控制着身体,让自己站得直些。
他心里却明白了,在这一瞬间,她所有的行为都有了解释。是她么?是她了。
她极力克制着,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发抖。
他皱皱眉,非要这么硬撑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明的情绪,慢慢说道:“这是十几年前选棋待诏时,岭南棋王败北的一局棋,当时战胜他的棋手是——”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沈、之、才!”
听到这个名字,她几乎站不住,却还是紧紧攥着拳头,强自镇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情绪,说道:“王爷,我失态了,实在是……是棋局太过精妙,感动至深。”
他望着她,将她的情绪看在眼里。若她的身份真如自己所想,这些年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挨到现在?对她来说,临安之行万分凶险,她却偏偏来了,这些日子想必时时惶恐,她定是咬牙坚持!
他轻声道:“沈先生当初指点过我下棋,想起他当初音容,很是怀念……”
沈辞夕渐渐平复了情绪,抬头望着他,眼神无辜地像纯良小鹿,神色中带着怀疑。能信他吗?多想有个人可以信赖,那样的话,好多事情就不必自己一个人背负……可是,我又怎知道,这试探背后藏着什么?
不,不可说。
她从混乱到茫然,再到确定当下应该如何,神情几经变换,那种时刻提防的样子,像极了换药时候的花花。赵九渊自嘲地笑笑,许是刚才逼迫她太紧,让她心生戒备,瞧她这样子,怕是轻易不会对自己敞开心扉了。
赵九渊道:“这一月先在这儿住着,别的不说,能保你八俊之争不受打扰。”
沈辞夕点头称谢,然后道:“王爷,我去瞧瞧我的猫。”
“嗯,去吧。”
沈辞夕行礼,朝着自己住的小屋走去。赵九渊回头看她,只见她走得稳稳当当,好似很镇定,可是刚一拐到回廊上便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而去。
这是……
赵九渊突然笑了,心情因为解开多日疑惑和她的夺路而逃而愉悦。
沈辞夕回到住处,飞快关了门,然后整个人倚在门上大口喘着气。书房里的盘问、浅池中的棋局、突然被赵九渊说起的名字……这一切纷***织,让她的心绪极度焦灼。
花花本在屋里睡觉,见她回来,瘸着一条腿迎上来。沈辞夕避开它的伤腿小心抱起猫儿,温柔地帮她顺着毛。
摸着猫坐了好一会儿,花花蜷在她身上再度睡着。她这才真正平静下来,仔仔细细回想这一早上的事情。
他究竟是敌?是友?从一开始的咄咄逼人,到后来的不再追究,他又有何用意?
眼下的情况,赵九渊是绝无可能让她离开天醇别院的,那么当务之急是安稳地熬过这一个月,想办法提升棋力,冲出八俊成为四杰才是正经。
沈辞夕深吸一口气,当下心下了然,且静待其变,只是今后更要万般小心,不要再被试探出什么才好。
这时有侍女送来早膳,沈辞夕着实饿了,赶忙吃了饭,那侍女等她吃完收拾东西的时候说,王爷让她去略技阁一叙。
略技阁建在天醇别院一隅,周围数颗桂树。此时正值秋天,树上点点金黄,呼吸间尽是馥郁芬芳。
年轻郡王正站在略技阁前桂树下,清风正好撩袖摆,桂子庭中落满怀,君如谪仙立,天香云外来。
树下还有一方长桌,用整块金丝楠木制成,桌面光滑如镜,侧面雕工精美,刻的是苏轼和佛印对弈。这桌子既然放到户外,必定是水不能侵,蚁不能穴的。
沈辞夕深吸一口气,款款走上前来施礼。赵九渊笑笑,朝身后一摆手,林樾双手捧着卷轴,在树下长桌上摊开。
赵九渊道:“刚得了一幅名画,想着叫你一起来赏。”
沈辞夕称谢,然后朝桌上望去,只见那幅画作中高山陡耸,气势恢宏,其上覆着皑皑白雪,山石间劲木挺拔,颇有不畏严寒之势。但见崇山密雪,寒木萧疏,堪称山水画中的极品。
沈辞夕道:“莫非……这就是许道宁的《关山密雪图》?”
赵九渊笑道:“自己来看落款。”
沈辞夕凑过去看了,叹道:“果然是他的画,他一个嗜酒疏狂的人,运笔却凝重细劲,真是难得。”
赵九渊笑道:“李成范宽之后,唯有长安许道宁。”
沈辞夕点点头:“我记得黄鲁直有一首诗就是写他的,前面的忘了,只记住了后四句——醉拾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数尺江山万里遥,满堂风物冷萧萧。”
“好记性,我却一句都记不得了。”赵九渊说罢笑着看她,只见那少女正在低头欣赏,在他的角度,恰好看见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当真是冰肌玉骨、我见犹怜。间或有金桂落在她身上,只觉得她此刻一定幽香满襟,那呼吸间的清雅气息,说不清是这三秋桂子的,还是她的。
邀她看画果然是对的,若是心中郁结,八俊赛岂不麻烦?
这名画难得一见,沈辞夕细细欣赏,不经意间瞧见赵九渊正盯着自己看,她赶忙站直,立刻恢复了谨慎恭敬的模样。赵九渊心中好笑,让林樾将画拿到书房,又让侍女奉茶。
赵九渊示意她坐下,随手帮她斟了杯茶,问道:“八俊对马子介,有几成把握?”
他不问身世,不问过往,只是问棋吗?沈辞夕心里疑惑,却还是如实作答:“云公子提醒我仔细看马子介的棋,我昨晚参详棋谱,果然发现了些端倪。他对阵信州林智,皆是毫不手软中盘取胜,许是林智实力确实较弱,所以并未引起关注。而他对阵云公子那一局,计算精准,攻杀犀利,这样意气风发的开局和中盘,最后却输得莫名其妙。我毕竟年少,也不知看得准不准,总觉得……他是故意输的。”
“故意?”赵九渊皱了眉头:“故意输这一场,用意何在?”
沈辞夕道:“丁组林智最弱,赢他毫无悬念,索性输给云松,隐藏实力,然后在八俊赛里出其不意一击制敌。”
“这样么?”赵九渊淡淡道:“那当初丁组的抽签,果然是颇有深意。泸州马子介,不知师承何人,复选十几人中最沉稳、最不张扬、最寂寂无闻,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故意隐藏,他对阵云松下出那种开局,应该是忍不住了。”
“想来,一个月后和我博弈,他必会全力拼杀,再无保留。”
赵九渊问:“既然如此,你如何打算?”
沈辞夕道:“复选之战下满三局,局局惊险。磨砺之下,棋艺确有长进,却也发现诸多不足。”
“怎么讲?”
“当初在……永州,只知闭门练棋,刻苦勤奋有之,却少了与天下高手对弈磨砺,日子久了,难免有轻视的念头。入了临安,才晓得大宋国都广纳天下俊彦,能进入椤木堂香阁竞争的,都是少年英杰,绝非易与之辈。不说别人,只说许姐姐,她从学棋以来,不知对弈过多少场,才有如今的从容淡定。”
赵九渊道:“你是说,你需要大量实战?”
沈辞夕点点头:“棋道虽小也是道,应当保持活泼灵动,我可不要坐成枯禅了。昨天来别院路上问过林樾,他说灵隐寺附近也有诸多棋豪,其中也不乏高手,我便想着白天出去会会。”
赵九渊皱了皱眉:“只和棋豪对弈么?”
“不求别的,只求能多面对生面孔,八俊战时坦荡心安。”
赵九渊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旁的都别想,只管在别院里静心对弈就是。”
沈辞夕心中腹诽:我刚说要出去对弈,你便说只在别院下棋,我还能跑了不成?天醇别院连个棋豪都没有,在这里跟谁对弈?跟林樾?
她见赵九渊没有别的事情,又深怕言多有失,觉得还是和这位王爷保持距离的好,便起身告辞。
她走得远了,赵九渊看看桌上杯盏,心中颇有些恼怒:本王亲手斟的茶,她竟一口未动。